中篇小说:一九七四年的雪 (上)
1.又添了一张嘴
雪是从黄昏开始下的,一开始是一粒一粒的、铁锅里炒豆子一样“噼噼啪啪”的,又如大火焚烧草梗的响声。打在脸上麻麻的、冰凉一片。这时的雪还不能完全称为雪,更像是凝固的雨滴,仿佛信心不足,就像一个小心谨慎的小偷一样,东张张、西望望。先扔出一个石头试探一下,发现四周空无一人,很安全的,就改变了当初怯懦的脚步,放开了手脚,随心所欲地劫掠——越下越松散、越下越疯狂、越下越虚无缥缈。
到天黑的时候、雪更大了,一副痛改前非、豁出去的样子。气焰非常嚣张,大朵大朵地堆砌起来,似乎铁了心要填平世间的沟壑。
我家的大门一直敞开着,小弟刘学农还在门口仰着头、伸出舌头品尝雪花,偶尔一朵雪落进他嘴里,他马上就弹簧一样地跳起来,喊一声:“真甜!”妈喊过他三次,威胁他说,再不进门就要关门不让他进屋了,就让他一个人在外面同雪一起过。
“好吧,你关吧,我就陪雪过了。”刘学农倒是满不在乎。
他不断地在雪地里蹦跳着,刘学农蹦跳的时候舌头跟着一起蹦跳,我真的有点担心他的舌头掉下来。我们村从前有个人在黑龙江当兵,回家探亲时说那里冬天有人冻掉耳朵,怪不得我在年画里看见他们都戴着厚厚的帽子,大概是为了不让别人看见他们冻掉了的耳朵吧。刘学农蹦跳的时候,小花一直盯着他,小花是堂兄家的狗,小花晚上替堂兄家把门,白天都在我家活动,我家孩子多,吃饭时总有一些饭粒和菜屑撒落下来,落在地上的食物都归小花。这会儿,小花就等着刘学农的舌头落下来,它好美美地吃一口。
刘学工听了刘学农的话,就把门给掩上。“哇—— ”、刘学农才哭了一声,妈就把门打开了,灯光一照射到刘学农身上,他就立刻停止了哭闹,仿佛灯光是他哭闹的开关。妈在刘学工的后背拍了一下,说:“你想把他冻死呀!”
冬天祖母做晚饭时,我喜欢给她当下手。我坐在暖烘烘的灶门前,手忙脚乱地往里面塞柴禾。柴禾是晚稻草,没有干透就匆匆上了垛,我记得收割那阵子天天打风暴,容不得稻草干透,没有干透的稻草总比雨水淋湿后霉烂的稻草好,祖母有时候还用霉烂的稻草做饭。稻草没干透真的不好烧,浓烟一阵一阵地从灶门口往外冒,我很快就熏得泪流满面了。祖母在灶台上和面,晚饭是半盆杂面疙瘩,再加一大盆芥菜。祖母在烟雾后面一直等锅里的水烧开,可烟一阵比一阵大,祖母在烟雾后面都咳嗽了,她埋怨我一个九岁的孩子还不会烧灶。祖母就到灶前接过我手里的烧火棍,埋下头,变戏法似的在灶膛里捅了一个窝,然后轻轻地往里面吹了一口仙气,火苗就腾出来了,锅里的水接到了信号一样发出“嗞嗞”的响声。
吃完晚饭,雪下得更欢了。我家的灯光照亮的地方,雪鹅毛一般有条不紊地飞舞着,地上已经有了一、两寸厚的积雪。灯光照到上面,银白的雪地上似乎镀上了一层微薄的金子。
妈的肚子不久就开始疼了。妈一吃完饭就上了床,这很不正常,一般的夜晚妈要到后半夜才睡,她要给我们捺鞋底,我们兄弟几个虽然小,但很费鞋。
“你妈又要生了。”祖母跟我说。
我一开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才知道,我妈挺着个大肚子,又要生小孩了。我问祖母我妈这回生什么,是小弟还是小妹?祖母回答:“等一会你就知道了。”这真是一个意外的惊喜!我家又要添丁加口了。祖母忙着烧开水,她抬起头来对我说:“学武,你去前头屋喊三奶奶过来,就说你妈要生了。”我听了祖母的话还不急,磨磨唧唧的,突然、我听到我妈在床上“哎哟、哎哟”地呻吟,那声音就像鞭子一样甩到我身上,我转身就往雪地里跑。
下雪的夜晚是明亮的,路比平时平坦了不少,刚下的雪是松软的,一踩陷一个脚印。我蹦跳了起来,很快我就尝到了在雪地里走路的滋味。从门口田埂上经过的时候,我踏空了两次,摔倒在田坎下面,还好、地下面也都是积雪,我无非是从高处的雪跌落到低处的雪上面,我爬起来,随便地拍打了几下。为了避免一脚踩空而吓一跳,这回我小心翼翼的。
一开始、我在三奶奶家的院门上很有礼貌地敲打,我敲打了几次都没有动静,我想到了三奶奶的耳朵不大好,于是我的敲打声变得野蛮而无礼,着火了一样。我不仅用手,还用上了脚和膝盖——
“咚咚咚”、“嘭嘭嘭”;
“咚咚咚”、“嘭嘭嘭”……
这两扇院门做出了很快就要散架的样子。敲了好一会,门没有散架,我倒成了散架的模样,我不想敲了,“累!”就在我要放弃的时候,三爷爷突然从里面拔开了门闩,三爷爷就像一个幽灵,一直躲在门后,等我精疲力竭的时候才出现。他很不高兴地问:“什么事呀?我们都睡一觉了。”三爷爷身披羊皮袄,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暖烘烘的膻味。村里人为了节省灯油,天一黑就上床睡觉,真是辜负了这一场好雪。
“我妈又要生了,我妈在床上‘哎哟、哎哟’地叫!”我急乎乎地对三爷爷说。三爷爷听了,急忙回到屋里喊三奶奶,也不知让我进屋去避一会雪。我一低头,发现地上多了一滩水,这是从我头上、身上抖落的雪花变的。我的小棉袄这会儿差不多湿漉漉的了,刚才用力太猛,身上又出了汗,我内外交困、浑身发抖。刚来时在院门口踩出的脚印不一会儿又填满了雪,我开始讨厌这鬼天气。
三奶奶是刘家大屋唯一的喜婆婆,刘家大屋新字辈的、符字辈的、瑞字辈的,差不多都是三奶奶接生出来的。三奶奶七十多岁,喝过的红糖水、吃过的鸡蛋和油面不计其数,体内油脂太多,阻塞了部分通道,把耳朵都吃坏了。我每年只有在过生日那天祖母才舍得给我煮一个鸡蛋,家里的鸡蛋都要拿到代销店里去换油盐酱醋和我们写字用的纸笔墨砚。有一次,我萌生出想吃一个鸡蛋的念头,我的祖母用不解的眼神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一样。她善意地告诫我、说这东西吃多了就是祸,你看三奶奶一辈子吃了多少鸡蛋,如果孵出小鸡差不多能铺满一打谷场。结果怎么样?不仅没有多长一块肉,相反、还把自己吃成了一个聋子。
我扶着三奶奶慢慢走,我越急三奶奶的脚步越慢。三奶奶的头上系着一条黑白不清的毛巾,看起来黑乎乎一片,实际上毛巾上点缀了几朵花,不仔细是看不出来的。三奶奶有毛巾保护,我可惨了,落到头顶的雪被热气溶化,一点点淌进了我的脖子里,冰凉冰凉的。我觉得雪不该在人忙的时候下,就像我现在,妈在家里“哎哟、哎哟”地生孩子,我还要出门接喜婆婆,这时候下雪老天纯属捣乱。黑夜飞雪,眼是花的、脚下是滑的,无数上下翻飞的蝴蝶舞得人心神不定。
等我和三奶奶到家的时候,我听到了婴儿“哇、哇”的啼哭声。一进门,刘学农便急急忙忙地对我汇报着:“大哥,妈又生了一个小弟弟。”
“好哇!”三奶奶替我回答,三奶奶终于说了今夜的第一句话。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这会儿她不聋了。
“好什么?又添了一张嘴!”我的祖母叹了一口气。
我感到这一夜都白忙了,出了一身臭汗,就牵着一个人到我家来喝红糖水,吃鸡蛋、油面。
三奶奶一进门,就一头扑进里屋,她以喜婆婆的口气开始使唤起我的祖母来,一会儿热水、一会儿温水、一会儿野艾、一会儿香油……我的祖母颠着小脚,端着水盆忙进忙出,有两次差点被门槛绊倒。他们把里屋的门关紧,我在门外听见三奶奶和我祖母开展起了儿子与女儿谁优谁劣的大讨论。
“儿子好!”三奶奶说。
“女儿好!”祖母说。
“儿子长大挣钱养家、传宗接代。”三奶奶说。
“女儿是父母的贴身小棉袄。”祖母说。
她们一边稀里哗啦、热气腾腾地忙碌,一边嘴也没闲着。最后我祖母进行了总结性发言,祖母说:“都是吃货!”这回三奶奶没有抬杠,也许是没有听清。门打开了,四只小脚如同一条小船、摇摇晃晃的,抬出一大盆污水,倾倒在门前的雪地里。
忙完了,三奶奶坐在堂屋里的大方桌旁,开始吃面。三奶奶一把掀开头顶上黑白不清的毛巾放在桌上,准备大干快上地吃一顿,那条毛巾散发出老年女人独有的莫名其妙的气息。她的头发是白的、乱的,眼窝深陷在灰暗的皮肤里,脸上深深的皱褶一个接着一个,如果刨去这些皱褶,三奶奶的脑袋肯定会缩小一半。三奶奶一开始就在我们兄弟三人的严密监控之下,我们站在她的面前,三双眼睛就像六只一千瓦的电灯泡。三奶奶一只手捧起那只蓝边大瓷碗,里面有三只油汪汪的、白中带黄、黄中透红的油煎蛋,卧在雪白的挂面中,如同西湖里的三潭印月,美不胜收。三奶奶的另一只手拿起了筷子,那只幸福的筷子在三奶奶手里就如同船夫手里划动的双桨,搅起一阵阵雪白的浪花和诱人的香气。
这个又老又丑的女人一声不吭、不闻不问,也不推让,立刻把头埋进碗里,完全是一种专业的吃法。她轻轻地夹起一个油煎蛋,我想看看鸡蛋里面金灿灿的蛋黄到底是软的还是硬的,可三奶奶一口就含进了嘴里,然后开始无声无息地细嚼慢咽。她的牙齿只有前面的几颗,脸上的皱褶随着两瓣嘴唇的上下蠕动风扇一样地伸缩自如,这使得她的吃相相当难看。我们兄弟三人如同接到了相同的指令,同时开始咽口水。
刘学农的口水咽下去的少、流出来的多。刘学农爬到三奶奶坐的凳子头上,一边往她旁边慢慢地挪动着一边笑眯眯地问——
“好吃吗?”三奶奶没有理他。
“香吗?”刘学农紧追不放,三奶奶仍然没有理他。
随着碗里油煎蛋和面条的减少,三奶奶的头埋得更深了。这样、发出“窸窸窣窣”响声的三奶奶暂时就成了一个瞎子。加上她的听力本来就有故障,对一个又瞎又聋的老女人,刘学农的那点心事算是白费了。但刘学农并不死心,他不相信一个老女人的胃口这么好,能吃掉一大碗挂面外加三个油煎蛋,总得剩下一点什么吧,哪怕是几根面条也好。刘学农一直往三奶奶身边靠,快要靠近时,三奶奶突然端着碗站了起来,同时两瓣嘴唇加快了蠕动的节奏。刘学农也跟着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不料碰翻了桌上的一碗红糖水,那只青花大瓷碗,在桌上很完美地划动出一条曲线,然后滚到桌底摔得粉碎。祖母上前给刘学农狠狠地拍了一巴掌,刘学农第一次没有哭,他趴在桌面上要抓紧时间吮吸正在流淌着的红糖水。
祖母收拾地上的碎片时,唉声叹气的,满满的一汤匙红糖算浪费掉了,还搭上了一只青花大瓷碗。祖母只好重新搅拌了一碗红糖水,不过这次用的是一只伤痕累累、体无完肤的搪瓷缸子。
三奶奶吃饱喝足,打开门,如同一个酒足饭饱的醉汉,面对漫天风雪,自言自语地说“天上要是下的都是面粉该有多好!”三奶奶真是痴人说梦!
祖母叫我将三奶奶完璧归赵,三奶奶谢绝了祖母的好意,在黑夜里、她流露出了刘家大屋三代喜婆婆少有的沉稳与不屑,说:“我一个人行!”她就如同生产队里停在打谷场上的那辆拖拉机,刚加满了油,就急吼吼地冒出了上路的浓烟。
我和祖母站在门口,望见三奶奶很快就被黑夜吞噬。
三奶奶一走,我们就涌进了里屋,屋里有一股淡淡的艾香。妈头上扎了一条红围巾,正坐在床上吃面条,我们的小弟弟,裹成一只粽子的模样,放在床里边,他正对自己面临的新的处境不知所措、不时地信心不足地哭两声,他一哭、妈就把他转移到怀里。妈见我们进来,立即放下碗,叫我们把面条拿去分吃掉。
“哪那行呢?”祖母不同意、说,“不吃面没有奶水的。”
妈说:“没事的,我生学武的时候吃一碗山芋也有奶水的。”
怪不得我这么瘦,原来是喝山芋奶水长大的。
祖母说:“不能比的,那时你才二十多岁,现在三十多岁,底子不一样。”
母亲的碗里有一颗油煎蛋,同三奶奶的那三颗如出一撤,也是油汪汪、金灿灿的,母亲叫刘学农过去吃掉。祖母还是不同意,她拿过碗来,把鸡蛋一分为二,一半塞进妈嘴里,另一半一分为三,我、刘学工、刘学农一人一瓣。油煎蛋的味道真不错,香喷喷、甜丝丝的、嫩滑、细腻,祖母还在里面加了一点红糖,可份量太少,来不及仔细品尝就奇迹一般地消失了,只留下一丝丝香甜的味道,让人忍不住地要牵肠挂肚。刘学工还有点儿不高兴,嫌祖母夹给刘学农的那瓣比自己的份量大,他的嘴翘上了天,能悬挂起一个小油瓶。
我不服气,三奶奶没有接生小弟弟怎么也吃我家的油面。妈笑着说:“傻孩子,不是你去请来的吗?”我一时无言以对。祖母说:“应该的,这是喜事,喜婆婆一来就有了喜气。”妈把小弟弟从里边抱给我们看,小弟弟满脸皱纹,嘴一张一张的,像一条刚出水的鱼,他那清澈的眼睛,正望着我家陈年的屋顶。刘学农说:“小弟弟真丑!”妈说:“你小时候比弟弟还丑呐!”刘学文要他喊哥哥,妈把小弟弟紧紧地抱在怀里,生怕被我们抢走了似的说:“还早呐,还早呐!”
我们三个商量着要给这个小家伙起个好听的名字。按照工、农、商、学、兵的顺序排列,我说:“就叫刘学商吧!”
祖母说:“商与伤同音,不好!”
“那就叫刘学兵。”刘学工说。
“武就是兵,兵就是武,已有一个刘学武,就不要一个重复的刘学兵了。”
我觉得祖母讲的有道理,以前不知道她懂得这么多。这时、妈笑着说:“不要一天到晚舞枪弄棒的,就叫刘学文吧,长大了多学文化。”
我们大家都说好,于是就围着这只大粽子“刘学文、刘学文”地叫了起来,不久、他就不耐烦了,又“哇哇”地发出了老蛤蟆般的叫声。
祖母说:“刘学文饿了!”
2.吃 鱼
“零下八度!”
一大早,刘金生就站在我家门前开始了他的尖叫,他的娘娘腔让人心烦。
“零下八度!零下八度!……”
刘金生只起了一个头,他的三个弟弟捧臭脚一样捧住了他的尖叫,使得娘娘腔由独唱变成了合唱。由于缺乏统一的指令,这声音参差不齐的、犬牙交错,特别是六岁的刘火生的声音、也不知是没有吃饱肚子还是年龄太小,嫩嫩的、显得中气不足,使这尖叫声听起来如同起伏的山峦。刘金生的几个弟弟都是他的跟屁虫,跟在刘金生后面,总想混点什么吃的。
“刚才最后一响,北京时间九点整。”刘金生吸了一下鼻子,继续卖弄他的嗓子,他把嗓子捏着、又尖又细,跟一个女人发出的声音完全一致。这一家的男孩都是娘娘腔,刘金生尤其突出。刘金生刚报过时,就听到有个孩子在发笑,笑声“咯咯咯”的,像一只刚下了蛋的老母鸡。
我把门打开,雪已经停了,外面白茫茫的一片,所有的物体都在发光中摇晃着,连发出“咯咯咯”老母鸡叫声一样的刘火生也在明亮中晃动,世界变得很虚幻。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下面是天气预报时间:今天白天到夜里,沿江江南有中到大雪,最低气温零下八度……”。刘金生一看见我出来又来了劲,他继续模仿桂荣家收音机里女播音员的腔调。听了刘金生的转播,我感到天气真的很冷。
其实、“零下八度”是我和刘金生去年约定的暗号,好长时间没有启用,我差不多忘了。刘金生一直在给我暗示,我就恍然大悟。
“零下八度!”我跟刘金生对上了暗号,“这么冷的天,你说船会回来么?”
“零下八度!回来是肯定的,早迟就在这两天,到时吃鱼别忘了喊我一声。”刘金生甩了一把鼻涕,压低嗓音,生怕他的几个弟弟听见了他的话,我们像电影里伪装的地下工作者,鬼鬼祟祟地接上了头。
“扯淡!吃鱼、吃雪吧!零下八度吃哪门子鱼?”我大声地喊叫着,故意吸引那几个孩子的注意力。
每逢生产队里的船捕捞回来,我就盼望着能美美地吃上一顿鱼,这个愿望终于在去年美梦成真。那天也是大雪纷飞,船一靠岸,父亲就回家悄悄地通知我到渔船上去吃鱼。
父亲说:“船舱里锅中还剩下半条鱼,你叫金生跟你一块去把它吃了。”
我问父亲:“干嘛不带刘学工、刘学农去?”
父亲瞪了我一眼,说:“哪来的废话?不去就算了。”
我只好喊刘金生一块去,我们跑进船舱,揭开锅盖,锅里热气腾腾的,分明是一条刚煮好的大鱼,而父亲却轻描淡写地跟我说是半条剩下的鱼。
顾不得想那么多了,我俩围着锅埋头吃起来。这是一条四、五斤重的大青鱼,刚从湖里捞上来不久,是父亲用湖水炖的,除放了几粒盐,里面什么佐料也没放。我俩同时拿起筷子,开始了百米短跑!我们从鱼的脊背吃起,脊背上的肉肥厚、细嫩、刺少。刘金生一边吃一边吸着鼻子,似乎他不是用嘴而是用鼻子吃鱼。吃完脊背,我俩再吃鱼肚,鱼肚上的肉雪白的,每夹一筷子都有巴掌那么大,鱼肚上只有几根大刺,用手一抖就拔出来了。吃完鱼脊和鱼肚,我们差不多饱了,但硕大的鱼头和鱼尾还冒着热气。我们想把鱼头和鱼尾带回家给弟弟们吃,但没有找到适合裹鱼的纸张或干净的荷叶,于是决定趁热打铁,把鱼头和鱼尾也干了。
我们先吃鱼尾,鱼头鲜美,但鱼尾上的肉更多。刘金生比我吃得快,眼看着自己要吃亏了,我就悄悄地加快了速度。很不幸,鱼尾上的细刺太多,我的吃法还不娴熟,不久就被一根丝一样的鱼刺给卡住了。趁我手忙脚乱之际,刘金生开始吃鱼头了,等我喝了一大瓢湖水把鱼刺慢慢地咽下去的工夫,刘金生已经鸣金收兵了,但我还没有吃美。锅里只剩下半锅鱼汤了,刘金生做出很大方的样子说:“鱼头我替你啃掉了,剩下的归你打扫战场了。”他吃掉了一个大鱼头,还像是学了雷锋。谁让我技不如人呢?我很无奈只好把汤全喝了。让我感到很意外的是:汤太鲜美了!这是我从小到大喝过最美味的鱼汤!我感觉到自己差不多跟刘金生扯平了。
我和刘金生吃得肠肥脑满后,一边打着鲜美的饱呃,一边琢磨起为什么只让我们两个上船吃鱼,而且把一锅鱼说成是半条鱼这件事。刘金生的父亲是生产队长,我的父亲是会计,船是生产队的,自然、吃队里的鱼是损公肥私的事情。队长和会计是不能带头损公肥私的,但队长和会计也是人,他们的儿子吃半条他们自己吃剩的鱼是说得过去的,真的有人计较,就说是给孩子省下来的也未尝不可。
每一个孩子都是一个大吃货,尤其是半饥饿状待中的孩子。
一听说有鱼吃,刘金生身后的几个跟屁虫就像炸了窝的野蜂一样“嗡嗡”地闹开了,都要跟着去。而刘学工、刘学农也早起来了,都围绕着我和刘金生嚷着要吃鱼,仿佛我俩煮好了一锅鲜鱼,把它藏了起来舍不得给他们吃似的。
“大哥,你去抓一条鱼来烧给我吃吧,我饿!”刘火生不明就里,以为我们要去湖里抓鱼,他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的大哥刘金生。
“走开,走开!谁不饿?”刘金生不耐烦地尖叫着,好像他弟弟刘火生踩了他的尾巴。
夏天的时候,刘金生瞎猫碰到死耗子,在湖里抓到一条鱼,晒干后用柴火烤给了几个弟弟吃,那种香味,刘火生还记得。刘火生人小鬼大,家里有什么吃的东西都瞒不过他,这小家伙偷吃过花生种子、蚕豆种子,把尿素当白糖吃过,还烤吃过蝗虫、蝉蛹,差不多是刘家大屋里第一个敢于吃螃蟹的人。刘火生曾经失踪过一天,队长的老婆从屋前找到屋后,喊破了嗓子也没有找到,最后发现他躺在自家盛山芋干的大缸里睡着了,一缸山芋干一天就被他吃浅了一半!这孩子纯粹就是饿鬼托生的。
人多了目标就大,刘金生家兄弟四个、我家三个(刘学文才出世,可以忽略不计),无论如何,接近一个班的人走起来就是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这样大摇大摆到船上去吃鱼,还不把全村的孩子都给招来了。我和刘金生站在一旁,嘟嘟囔囔地商量了半天,最后统一了意见,决定每家再增加一个名额。我带刘学工,刘金生带刘木生。刘学农嚷着也要去,有了前车之鉴,我连忙说:“不行、不行,你不会吐鱼刺,等你学会了吐鱼刺,我会每天都带你出去吃鱼。”我说这句话的口气,就像自己是一个开了一家专门卖鱼的饭店老板。刘学农听了,垂头丧气的,谁让他不会吐鱼刺呢?
刘金生感到很为难,他家兄弟四个是属猫的,个个会吃鱼、个个喜欢吃鱼,而且都天生的善于吐鱼刺。他小声地问我,能不能多给他家一个名额,他的语气相当于哀求。我毫不客气地回答:“不行!鱼是生产队的,不是说增加一个名额就增加一个。”最后、我给刘金生出了一个好主意,既然刘火生会吐鱼刺,就带刘火生去好了。刘火生最小,吃起来速度慢,如果带刘木生去,没有三、四斤鱼他是吃不饱肚子的。刘金生既担心一锅鱼全被刘木生吃了,又担心派刘火生去他家吃了亏,刘金生一边吸着快要掉下来的鼻涕,一边犹豫不决。
我们一起到湖边去等船,叫做泊湖的湖泊用零下八度的脸色面对着我们。千帆竟渡的风光一夜之间消失了,湖上结了一层很厚的冰。彭水来家的渡船停靠在岸边,船舱里积满了雪,湖汊两边要过渡的人直接在冰上行走。湖面上本来就有一层冰,还没有来得及溶化,然后又铺满了厚厚的一层雪,雪上面再结了一层冰,整座湖上就犹如加上了一个硕大的盖子。这么厚的冰雪,父亲的船肯定是回不来的,我们吃鱼的愿望一时落空了。
渔船一直没有回来。雪下下停停、停停下下,时大时小,有时看起来要停了,太阳也似乎出来了,过了一会却彤云密布,转眼间大雪纷飞。有时候,下着下着断了档,雪一下子就停了,就再准备一下,收集一会、等几个小时后再下。一九七四年的雪真多呀,下不完似的,如同一个随心所欲的孩子,用任性、撒娇、胡闹考验着我们湖边孩子的耐心。
雪停的间隙里,湖上有人破冰取水,有爱干净、不怕冷的女人破冰洗衣服,湖的中间,还有人破冰抓鱼。要砸开这么厚的冰,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人们从家里带来钢钎、尖嘴的十字镐,木匠的儿子本元从家里拿来凿子和羊角锤凿冰。他们用力地敲打冰层,一开始只有一个白印子,反复地敲打几十分钟,才有一小块地方冒出水泡。随着开出的洞口面积不断扩大,等一会儿,就有鱼儿过来吸氧——水里太沉闷了。孩子们从家里纷纷扛来渔网和虾托子,从大人们砸开的冰窟窿里捞鱼。不时有孩子捞到一、两斤重的大鱼,冰面上慢慢地沸腾了起来。
这样闹了两天,到第二天黄昏的时候,噩耗就传来了。队长的老婆扯开她的破嗓子站在雪地里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她的最小的儿子刘火生掉进冰窟窿里淹死了。
刘金生带着木生、水生捕了几条鱼,一兴奋就把火生给忘了。刘火生也悄悄地回家扛了一个虾托子,每看见一个冰窟窿就模仿大孩子把虾托子伸进去捞一下。虾托子放进水里容易,沾上水后拉上来就点沉重,而且冰窟窿不大,如何拿出水面还要有一定的技巧,要不虾托子就卡冰里面了。六岁的刘火生不知怎么就把自己弄进冰窟窿里去了,没有人看见,也许是冰面太滑,不小心滑落进去的。等到有人发现时,他已经死了。刘火生还保持着倒栽葱的姿势,头插进水里,两只脚僵硬地悚立在冰面上,触目惊心。
队长的老婆悲天跄地,嘶哑的哭声融入黄昏的风雪里,洒遍了村庄里的每一个角落。
刘金生从冰窟窿里捞上来的几条小鱼他家一直也没有吃,到第二年春天还挂在屋檐下,不知是不是舍不得吃?那几条鱼可是拿刘火生的命换来的。
一个星期过后,父亲一行四人才空着手回来。他们是徒步从黄湖边回来的,他们在风雪里走了四十多华里,走了一整天,父亲脚上的鞋都在冰上磨穿了。他们把船留在了黄湖里,父亲说,要等到明年春天开春了,才能去把船划回来。我问父亲为什么要到黄湖里去捕鱼,门前的泊湖里不是有鱼吗。父亲说,泊湖里水草太多了,桨划起来太吃力。
一九七四年的冬天,我们没有等回渔船,更没有吃上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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