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之桑榆
十五岁初潮,弄脏了我妈的宝马后座。她扯着我头发拽我下车,又随手拎起几万的包砸在我小腹上。当她一巴掌把我扇蒙时,同班打球的男生正迎面走来。他们认出了我,目光停在我被染红的裤子上。那一刻,我妈把我推了出去。「他们认识你吧?」「来来来来!索性让你多丢丢脸!」看着高度就在我腰边的桥栏。好想跳下去。
三月初的倒春寒冻得我瑟瑟发抖,我只好回车拿外套。可我妈以为我要跟她回家,怒踢了我一脚。「弄了一滩血在上面,还有什么脸上我的车?!」「这星期别来我家了!滚你爸那!」她的冷眼像凌迟人的刀片,一刀一刀地割开了我对家最后那点念想。我麻木地转过身,捡起被她从车上扔出来的行李,硬着头皮往回走。十五公里的路,我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五个多小时。屁股上黏腻的经血早已被风干成块,硬硬地贴在我干巴巴的皮肤上。忽然想起我爸曾对我说过,无论今后发生什么,这里永远是你的家!可当我好不容易回到家,却发现锁芯已经被换了。我鼻子一酸,擦了把泪,朝里喊了声爸!给我开门的是张阿姨。她脸上挂着礼貌却疏离的笑容:「桑桑?你怎么回来了?那进来吧。」
张阿姨给我爸生了一儿一女。他们簇拥在我爸的膝前咿呀学语,乐得我爸全身心都舒服得像要飞起来。可原本欢声笑语的家,就在我出现的这刹那,突然沉寂。我站在他们刚吃好的餐桌前,残羹的香气勾得我肚子尴尬地叫了几声。张阿姨问我吃了吗,可转身就倒掉了锅里最后的饭。我赶紧摇摇头:「不饿,吃过了。」张阿姨瞪了我爸一眼:「老莫,你来问问,怎么突然回来了?」我爸只好恋恋不舍地从爬爬垫上出来。他看见我,眼神复杂,然后愤怒地拿出手机拨通号码。漫长的等待让我爸积蓄的怒意越来越深。一拨通,他就开始吵:「你是怎么当妈的!大晚上的让桑桑一个人回来?」「啊什么我不负责?难道她不是你的女儿吗?」「你不方便我就方便了?」「何况桑桑的生活费学费哪样不是我给的?」「你不就想靠她,继续在我这当长期饭票吗?」「喂……喂!」「妈了个比的!」我爸挂了电话,张阿姨看了他一眼,然后拉他进了卧室。张阿姨不像我妈妈那样年轻漂亮。可她顾家,会做事,和我那个小孩子脾气的亲妈比起来,她就像救我爸狗命的仙女,给了我爸理想中温馨的家。而我,就像一枚随时会打破平静的手雷。但凡出现在这个家里,就会让我爸胆战心惊。
门没关紧,里面传来张阿姨委屈的啜泣:「我清清白白的一个姑娘,嫁给你个二婚头吃了多少苦!」「每个月给你前妻打钱也就算了,现在她女儿还天天住在这,你不知道这孩子的脸有多冷,我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对得罪了她。」「我看我这个家,还给你们父女算了!」这些话像一块块冰砸进我的身体里,冷得我手脚发麻发颤。我想转身就跑,可理智告诉我,北方的春夜,照样可以冻死人。屋子里沉寂了一会。我爸似乎是安慰了张阿姨一阵,最后他声音低低的,却又很坚定:「你说的什么话!这家怎么会是她的?」「既然这样我亲口去说,让她以后别来了。」这之后,我爸接着还说了什么,可我的耳朵像被浸在深海里一样,什么都听不见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飘在天花板上。而躺在病床上的我浑身插满管子,脸上了无生气。我妈捂着嘴,瞪大双眼地指着我。她像一个无法承担后果的孩子,死死地抱住了我爸。但随后,她又一巴掌狠狠扇在我爸脸上:「好你个狗东西!离了婚你心就死了是吗?」「桑桑一个大活人去了你那,怎么现在要死不活了?」我妈这一巴掌直接打碎了我爸最后那点内疚和自尊。他看了眼挺在病床上的我,语气极为冷漠:「我家还有两个小的,反正你没结婚,桑桑以后交给你了。」我妈从来都只是把我当成要挟我爸的情绪炸弹。她直接拔了我嘴里的氧气管子,朝我爸歇斯底里:「你不管?好啊!那她就去死吧!」可这时候,张阿姨冲进来了,一看我爸脸上的手掌印直接炸了:「你一个当妈的都不管!我们老莫又出钱又收留她,你还想怎么样?!」张阿姨瞧我病危,更来气:「小冤家平日里八棍子也打不出个屁,昨晚不打招呼就走,冻死在外面能怪谁?!」她又将锋芒对准了我爸:「老莫!」「今后你再管前妻和孩子!那我就带着两个小的走!我去改嫁!我让他们喊别人爸爸!」张阿姨说的每一个字,都狠狠戳准我爸心窝。看得出来,她恨死了我,也恨死了当年嫁给我爸的不懂事的自己。可这时,连接我心脏的心电仪,在刺耳的嘀嘀声中变成了一条直线。他们瞬间不吵了。可他们只是看着,没人表态,更没人叫医生。这下,我真的要死了。
医生冲进来的时候,我爸妈已经把我嘴里的氧气管子放回去了。他们默契地看了对方一眼,即使骂对方骂得再凶,也闭口不谈刚才拔我氧气管的事。护士看了眼我身体的数据,几乎惊叫起来:「不是转了普通病房了!氧饱和度怎么突然变这么低了?」然后哗啦一堆护士围过来,拼命给我心电除颤。弄了老半天,心电监护仪依然是嘀嘀嘀的一条直线。「这孩子要不行了!」「快,转 ICU!」我爸妈跟着跑去了急救室,抢救期间,医生跑出来下了病危通知。我爸签了字,整个人有点蒙蒙的。医生前脚走,张阿姨就来了,但怀里多了两个哭哭啼啼的小娃娃。我爸下意识和我妈拉开距离,动作娴熟地接过张阿姨怀里的孩子,又是拍背又是唱儿歌。可张阿姨一脸埋怨,完全不领我爸哄孩子的情:「我想通了!我就不该打扰你们原配之间的感情!明天我们就离婚去!」我妈听见自己被点名,正了正腰:「就算你们离婚了,这老东西我也不会要!」话是这么说,可我看见我妈嘴角扬起的笑意,在阴暗处转瞬即逝。眼见硝烟将起,急救室却突然冲出来另一个医生:「你们谁是莫桑桑的监护人?」医生一嗓子吓哭了我爸怀里的娃娃,我爸赶紧继续拍,然后用眼神示意我妈。我妈只好不情愿地过去了。医生开始解释救治过程:「孩子冻伤十分严重,大脑各组织缺氧,目前的状况还是不太乐观……」我妈皱了皱眉:「你就直接说,还能不能治?」医生点头:「能治。」
护士将住院明细交给我妈。我妈看了一眼,吓了一大跳,紧接着又甩给我爸。我爸挠了挠头皮:「ICU 可真烧钱啊!」他曾是个拼命燃烧自己的 IT 男,年薪三十万,房车全款。可 IT 行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几年他被年轻人卷得老命都快没了。我看我爸反应这么大,连忙跑过去张望了一眼住院明细,32800!这笔费用的确有些大,我看见我爸硬着头皮去请示张阿姨。张阿姨激动得像要吃人:「救!你救啊!看我干什么!」「我不救,她死了,你指定是埋怨我一辈子!」「存折都给你带来了!大不了倾家荡产呗!」我爸知道张阿姨是说反话。他捏着我的院明细拿给我妈:「咱一人一半,我一万六千四,你也一万六千四。」我妈当场就炸了,全然不顾医院走廊里有多少人在看她。「好你个狗东西!当年为了把孩子丢给我,条件都开到天上去了!」「如今我带着桑桑多难嫁人!你倒是郎情妾意美滋滋!」张阿姨一听:「妾?谁是妾!啊?!」我妈声音压过来:「说的就是你!贱东西,不要脸!二手货你也眼巴巴地凑上去给他生一窝!」砰的一声,张阿姨踢翻了我妈。我妈站起来,脱下高跟鞋狠狠回击。一个前妻,一个现任,在我爸面前不顾形象地扭打成一团。我爸痛苦地坐在角落,恨不得路过的人,全都看不见他。忽然他站起来,平静地宣布:「算了。放弃吧。」「桑桑。不救了。」
亲耳听见我爸说了放弃。躺在病床上无法动弹的我,竟淌下一滴泪。给我撤仪器和氧气管的护士姐姐,惊得喊了起来:「桑桑!你能听见吗?!」我听见了,可回应不了。护士姐姐叹了口气:「医生也说你年纪小,恢复能力强,醒来的机会还挺大的……」「你爸妈的心怎么这么狠……你到底是不是亲生的呀?」我好想冲过去抱抱这个为我说话的实习护士。但其实,我也没那么想活。忽然,砰的一声,门被撞开,护士的手僵在空中,被突然闯入的女人吓了一大跳。一看来人,我立马认出来了!是班里最喜欢我的语文老师,贺旗云。「等等!别拔!」「先给她插上管子,钱我已经找学校募捐了!」贺老师挺着怀胎八月的大肚子,没说几句就开始喘,「你们……先,先维持治疗!」我将视线放在她圆滚滚的肚子上。看起来肚子里的宝宝长势很好。虽然贺老师看着弱弱小小,但真做起决定来一点都不马虎,她先是指挥护士给我重新上管子,又利落地给我爸打去了电话。她态度既坚定又温柔:「桑桑爸爸,希望您再坚持一下,费用问题我会组织学校捐款的。」不知道我爸在电话里说了什么,贺老师突然急了:「什么叫我一个外人不要管?!」「我是她语文老师!也是班主任!」「桑桑在学习方面很有天赋,成绩万里挑一!这么好的孩子,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就这么无所谓呢!」老师的话句句属实。我在学校连续好几年拿了全校第一,语数英门门满分,奥数比赛没有一次给学校丢过脸。但这又如何?没人会因为这种事替我高兴。我爸只在乎我在家里乖不乖,会不会惹张阿姨生气。我妈只在乎自己和男友约会的时候,是不是孑然一身。贺老师看了眼躺在病床上的我,语气都快绝望了:「桑桑才十五岁啊!」「我不知道你作为孩子父亲,到底是什么原因要放弃她的生命!」「如果是因为钱,我已经让学校组织捐款了。」……我想我爸不仅仅是因为钱。因为只要我还活着,他就永远不能切断和我妈的联系。这一点张阿姨受不了,他自己也受不了。「我已经和医院方沟通过了,孩子妈也同意了,要不你过来一趟?」贺老师的话让我爸无路可退。我看见他在赶来后拨通了做白事的电话。「真的不好意思啊……」「我家小孩的寿衣和棺材,暂时先退了吧……」原来他刚才离开不是去给我筹钱,而是去给我定棺材了。
各种仪器接上来,我的心跳逐渐强劲了许多。几天后,医生说我脱离危险,可以转回普通病房了。贺老师十分高兴,本来就可爱的圆脸,此刻多了两片红晕。她第一时间给我爸打去了电话。可她等我爸妈等到了凌晨,等到最后直接趴在我病床前倒头就睡,他们也依旧没来。我听见她气呼呼地说梦话,似乎连梦里都在骂我爸妈冷血无情。可他们才不是无情呢。只是唯独对我没有爱了。
普通病房治疗了半个多月。好消息是脱离危险了。坏消息是,此刻我爸妈站在病房里,亲耳听见医生宣布了结果,两个人纷纷皱起眉头。「植物人?!」我妈不可置信:「不是说能治好吗?怎么治成了植物人?这还不如不治!」我爸犹如晴天霹雳,哆嗦着手从口袋里拿出香烟。可他还没来得及点,就被一旁的护士喝止了。我妈歇斯底里地拉住医生,可无论怎么质问和叫嚣,医生的回答都很官方:「建议保守治疗,孩子年纪小,醒来的希望很大。」「你们多和她说说话,主要还是看她自己想醒来的意愿够不够强烈。」病房里医生护士一走,贺老师就带着慰问品来看我了。可随即就不对了。病房里骤然降低的气压就如风暴来临的前夕。
我妈咬牙切齿地反问贺老师:「现在你满意了吗?」贺老师一脸懵逼:「怎么了?」「怎么了?!」「你还问我怎么了?!」我妈发了疯似的一把抢过贺老师手里的慰问水果狠狠砸在地上。我拼了命地想拉住我妈,也慌乱地挡在老师面前,可四处飞溅的水果还是砸到了老师怀胎八月的大肚子上。贺老师吃痛地捂着肚子:「桑桑妈妈!请你理智!」「理智?!我理智不了!」我妈无理取闹地开始发疯:「莫桑桑变成植物人了!瘫在床上一辈子需要人擦屎擦尿!」贺老师再也没办法镇静了,她捂着肚子的指尖开始满满泛白:「植物人……怎么会变成植物人……」我感觉到她肚子里的宝宝在求救。我妈却还是不肯放过,步步紧逼:「她本来就是要死的人!你非要救!非要救!」「我告诉你,我就是抬,也要把莫桑桑抬到你家里去!」贺老师瞳孔紧缩,被我妈吓得连连后退。我妈冷笑着:「怎么,你有本事救没本事养?!」
这个消息瞒不住。张阿姨很快就杀过来了。我焦头烂额地跟在和爸爸争吵的张阿姨身后。他们最后甚至吵到了医生办公室:「退费!」「卡里还有多少,全部退回来!」贺老师懵了。医生也懵了。此刻,我爸和张阿姨达成一致:「不治了,植物人还浪费什么钱!」张阿姨扭头看向贺老师:「学校给莫桑桑捐的钱呢?」贺老师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我全充值在莫桑桑的医疗账户里了啊!」「不可能!」张阿姨不信,「你们学校这么多人!怎么才这么点?」「把剩下的钱全部给我们!」我看见贺老师眼眶里委屈的泪水开始打转:「可钱真的没有了!」张阿姨开始恶意揣测:「学校几万个学生,每个人五十块也不止这个数!」「是不是你私吞了?」「肯定是你在背后偷吃了油水!」「你必须给我交出来!」「不然我就去学校揭发你!」贺老师气得两眼翻白,大腿处缓缓流下两条血柱!
我心急如焚地想去扶住摔倒的贺老师。可贺老师还是倒下去了。我紧紧跟在被抬走的贺老师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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