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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丨凝视

 

(图文无关)可我真喜欢北边的古城斋浦尔,到处是红砂岩的粉色古老的建筑,到处是古迹宫殿。 (南方周末记者 冯飞/图)

在我们重庆,有两样东西以前大家经常谈,一个是船,因为我身处的六号院子百分之九十的人家,都是船上工作;还有一样是火车,火车是奔向五湖四海的。我们那儿的孩子,一直以为火车是属于那些有本事的人,只有他们才有资格乘。

我们很少提飞机。飞机那在上个世纪,是什么样的存在,我们只配仰头看天空,那滑下一溜白线的怪物,说起谁谁坐了飞机,就像现在的人,说起谁谁坐了火箭一样,是多么不可能的事。

坐不了飞机没关系,坐火车也是了不起的事,坐了火车,人就高一等。我很羡慕三哥可以乘火车去北京,在那个火红的轰轰烈烈年代,年轻人都南来北往,去首都北京那么远的地方,是不要钱的。我太小了,三哥不带我,他认为只有四岁的我是累赘。

三哥走了,又一列火车拉响汽笛冒烟驶来,似隐似现中,一个女孩站在500米外的轨道中间,看着火车。她的脸苍白,头发乱乱的,个子小小的。那是我,在1966年。

火车驶近,更近了,吹得我的头发更乱,衣衫飞起来,一只手伸来用力地把我往轨道外拉,我顺势倒在地上。

火车飞速驶过。

母亲生气地说,你不要命了。

我说,妈妈,我想试一下危险是什么感觉。

那些三哥去北京的日子里,我都在做同一个梦,魂跟上了三哥,而且我在梦里成了与火车对峙的人,我敢做现实世界里不敢做的事,我不怕火车,虽然它可以把我碾成肉酱。

第一次坐火车,是在宣汉当知青的四姐许久没消息,母亲很担心。正巧夏天来临,我放暑假,自告奋勇要去看四姐。母亲居然想都不想就同意了。她就那么放心,让我这么一个小姑娘人生地不熟地出门。现在想起来,母亲真是了不起。

母亲送我去江对岸菜园坝火车站。我满心兴奋,看着一节节绿皮火车,母亲的表情看不出是伤感或是高兴,爬上火车前,我们连手都没握,火车就启动了,她在月台上的身影变得很小。

闷罐车厢,票最便宜,挤着没钱的旅客,他们或站或坐在地上。这儿甚至没有窗,没有厕所。我也没看到车厢里有马桶,也许有,也许要到站,到站上去公共厕所解决问题,那时我的兴趣全在火车上,听着车轮在撞击铁轨,从关闭的车厢门间的缝隙里往外看山和原野经过。出了重庆菜园坝火车站,外面没有什么好看的,好多山,好多洞,没多久,我就腻了,就昏昏入睡。我如期到达达县,找了家便宜的旅舍住了一夜,再乘车到宣汉,再走路到四姐当知青的公社。在此不表如何辛苦。

那次乘火车给我的印象远不如我想象的火车好。再乘火车是十年后,我参加一个诗歌活动,硬座,到达北京站时,天空正在下雪,一片白色,哈口气都好看。一个火炉出来的人,长这么大,没有看过这么大的雪,一头扎进北京的雪里,那是幸福的。

从那之后,我多次坐火车到不同的城市,在不同的季节里。我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有一次坐早班火车到另一座城市去,想给当时的男友一个惊喜,却是他给了我惊喜,他的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像是火车对直朝我驶来一样,从此不再相信任何一个说爱你的人。事实上,我喜欢“火车”这两个字,喜欢想象跟火车相关的事,仿佛火车是我在想象世界的一种奇物,我靠着它,便拥有不少快乐。

有一年我从英国回来,一个人到丹东去写作,写了好几个欠债的短篇小说,天天吃酒店餐馆的海鲜。不久,我完成自定的任务,回北京,购了一张火车票,软卧上铺。我一听见火车车轮在铁轨上的摩擦声,就不会失眠,马上睡着了。第二天一早,发现我随身的包,放在枕头边的,不见了,所有的证件及钱,都不见了。我没有找,因为对面铺上的年轻男人不在了。我睡得这么死沉沉。我的稿子在旅行箱里,竖在床上脚那头,拉链是打开的,明显被他翻过,里面的衣服被拿了,不过一叠小说手稿都在,我松了一口气。

第二次在火车上,从山西坐回北京,我也是软卧,还是下铺,我跟一个朋友一起。车厢里另有一个女客,人不多,就我们仨。夜里,我把随身包的带子系在脖颈上,便睡了。朋友笑我,太过于小心了。

突然我惊醒了,一睁眼,一个男人站在我面前。我吓得大叫。那人条件反射大叫,但马上反应过来,急忙像老鼠窜逃了。

朋友也醒了,他问,怎么啦?我说,小偷!

我差点被勒死了,包的带子太长,我把它在脖颈上系了一圈。不然,又中招了。好险。边上那女客好福气,仍熟睡着。

火车里,是一个人遇见另一个人最好的空间。别人常常遇见异性,一见钟情,浪漫事,我则遇见小偷,也不是不浪漫,这第二个小偷,恐怕一生也没遇到一个把包带子缠在自己脖颈的女人,也是不同寻常的浪漫事一桩,日后他酒足饭饱时,向人吹嘘自己的丰功伟绩,必不会减掉这天夜里的经历。

印度火车,是全世界上最落后的,我写过它,把朋友们坐火车的经历,书里了解到的火车状态,都写入长篇《阿难:我的印度之行》。我写到在破旧失修的火车上,人如饺子,完全转不过身。我的主人公,一位女作家,她在泰姬陵赶上了火车,看似安全了,却进入更深的危险神秘故事中。多年后,我带着女儿乘印度的火车,即便是头等车厢,也差不多是我们中国的二等车厢,车速极慢,旅客喧闹无比,吃吃喝喝,什么气味都有,那种咖喱让人想吐,真如我所写的小说一样,太乱了。

尤其是手中一大堆票,要转火车,一段一票。我自己去印度,倒是简单,对德里谈不上喜欢,可我真喜欢北边的古城斋浦尔,每年都举行世界最顶尖的文学节,到处是红砂岩的粉色古老的建筑,到处是古迹宫殿,琥珀城堡像巨蟒盘卧在山巅之上,无比瑰丽,宫殿用玻璃嵌壁,在太阳光下熠熠生辉。好几年前我被邀请,也是在那儿见到J.M.库切和奥尔罕·帕穆克,那时他的女友还是印度籍女友基兰·德塞,都说他一出书就换女友。不过他给我的印象不是一个花心萝卜,男女换伴,肯定是合不来,合得来,谁肯换呢?

我也非常喜欢印度最西南边角的果阿,女儿七岁时,我带她去果阿。它曾是葡萄牙殖民地,信天主教,风景与北印度不同,沙白如银,而有太阳时,沙比黄金还黄,大大小小的礁石,几乎全是深褐色,像陈年木头,又像一杯耐人寻味的咖啡,那些打鱼木船,那渔翁手里的纱网,如此美妙,谁不肯上钩奉献魂?对着海滩,随便拿相机按下快门,便是一幅值得传世的油画。这儿从11月到2月,长达四个月,气温皆在20度左右,欧美人喜欢来这里度假。我吃过的印度美食果阿第一,为葡萄牙美食与南印美食的综合,海鲜鲜美,而且有刺身,这在印度很少见,对我这个重庆人而言,这儿的辣,真是对路子,我要说,我吃过东西半球,果阿的咖喱是最辣的,让人大汗淋漓,菜里爱放椰汁椰油,爽到如仙,而且在果阿还会吃到猪肉料理。

除了我之前提到的专写印度的长篇小说《阿难:我的印度之行》外,还有我的青少年奇幻小说《神奇少女米米朵拉系列》,前者写印度1940年到现在,后者写印度15世纪的果阿,有老鼠精,有航海船长,女主不必坐火车,坐大黑狗,因为有了魔法。在临海的山上圣母教堂里,米米朵拉开始祈祷,可以在乱世里找到母亲。

那时在果阿,葡萄牙语为官方语言,但越来越多的葡印混血儿说当地语言。葡萄牙统治果阿超过400年,1951年葡萄牙一度想把果阿等地,改为葡萄牙的海外省,不归还给印度,在1955年印度独立日,5000名印度志愿者涌入果阿,被殖民军队镇压,死伤无数,数千人被逮捕。后来,印度陆海空齐开动,收回果阿。

女儿在远处的海滩游玩。我在沙滩上看着她。

那天太阳光在海上黯淡下去,一片霞光。此时我的窗前,太阳光也在渐渐枯萎,到处是金黄的落叶。人的命运莫名高低起伏,本以为会在几天后,再去我所喜爱的果阿,殊不知这一愿望被中断。

屋外冬天的北京,还未下雪,很冷的天气,需要穿大衣。窗下有一条运河,沿着运河,可以走到最近的火车站,那儿可以通向更冷的东北。

我真的感觉到冷,已经一周了,除了下楼去做核酸和走路,没有跟人说话。我看电影,从电影里别人的命运,比较我的命运,似乎可以说服自己,去获取那些不服命的人的力量。我看得眼睛累极,并试着要穿过电影,回到曾经是一个人浪迹天涯的状态,我要清除身体里的负荷,我要变得轻一点,而且,我不能要得太多,有一点点,就可心足。

在从丹东坐火车回北京时,车厢玻璃外是连绵起伏的山野,有人有牲畜,陌生的世界一片又一片,火车车速更快,让人的思绪更快,在众多的人和事中停在那个想法上:如果住在火车边,有一个小房子,有一个小菜园子,有一张小书桌,自己发电,自己掘井挖水,也未尝不可。她穿着长裙,头戴黑色贝雷帽,很高,二十来岁,或三十来岁,可她坐着站着的样子,背都挺直,连嘴角都充满梦想。如果我是她,也许现在的我根本不是她当时希望成为的人。

一个男人沿着过道走过来,停在我的包厢门前,傲慢地指着对面空着的铺位问:我可以坐在这儿?

我本想摇头,却是手一摆。

男人说,一直希望与我这样的安静的人,说说话。

我没有说话,把头偏向车窗,看外面的树林。

男人说,我看得出来,你在写火车。

我心里动了一下,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男人说,我看你的脸,你很像我之前喜欢的一个人。

我心里骂道,老套路。

男人没有带行李,他变魔术,手中突然出现两瓶啤酒,问,喝不喝?

我居然接过来,我真的好渴。

男人几口酒下肚,话多起来,态度变得平和。他说,我说说我,我生在一座山城,父母仍在,却和我关系不好,我从未结过婚,也不想,这并不说明我没有女人。我一直喜欢听故事。你知道山城有摆不完的龙门阵,我听多了,也学会了,把我听的故事讲给人听,这样也成了我赖以生存的技能。你不要嘲笑我。我的故事,跟火车相关,在火车上,我第一次如何逃票,从山城跑到北京,我下了火车,如何在火车站顺走一个小贩的一张北京地图,我先去了景山公园,然后爬上公园的山顶,看紫禁城。我没去故宫,去了圆明园,然后我在一本杂志上读到一个叫海子的人的诗。有一天,我在山海关火车轨道上躺下来,决定循他的路而去,给他做个伴。

男人说,我躺在那里,听着火车行驶的声音,仿佛听到了地球的心跳,我听到好多死者的声音,你信吗?很多事情跟火车相关,也跟火车无关,跟我们所处的时间相关,也没关,那天,我躺在铁轨上,一直失眠的我,睡着了,第二天我睁开眼,我没有死,却再也没有睡着过。

男人说,我是个无眠者,我只能生活在火车上。

我看了看他,我何尝不是一个无眠者。好多年,我都不能做梦,甚至忘记曾做过的梦,在梦里,我是一个女孩,与火车对峙。

男人真诚地盯着我的眼睛,说,亲爱的女士,给我讲讲你跟火车的事吧,也许跟我的不一样。

我看了看他,便点了点头。

我突然想,如果我们还能在这儿谈论火车,那么我们的世界还有救,一切都会变好,我应该感到庆幸;我也应该坚信,火车轰隆,火车轰隆,它是会带着我们去到远方的。

虹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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