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 雷蒙
我收养雷蒙之前,已经有好几个木偶了,但时间越长,我越觉得雷蒙是不一样的。
我初次见到雷蒙,它散落在杂货店门外的角落里,鼻子嘴巴都是歪的,我试图给它正过来,可是发现它本来就是这样,可能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它才被遗弃的吧。
“嘿!你愿意跟我回家吗?”我将它的胳膊腿儿都拼接好,问它。
它只是看着我,无所谓的样子。
“我还有很多木偶,你不会孤单的。”
它还是没有什么表情。
“你在想些什么?你在担心什么?你或许明天你就被回收处理了。你想想清楚。”
它闪烁了一下眼睛,动了动歪斜的嘴,我感觉到它的关节轻微动了一下,更加期待地看着它。我希望它跟我走,我希望照顾它。
“你看到了,我是个残次的。”木偶对我说。
“我看到了,没关系,我又不要你去选美。”
“你会再次遗弃我吗?”木偶终于说出了关键,因为它的关节颤动得更厉害了,“这个问题大概也没什么用,要遗弃即便保证过也没什么用,说话与行动本就是不一样的。”
“我保证,我不仅保证,我还发誓。我永远也不会遗弃你。正如你所说的,说话与行动不同,你不信我的话也是有道理了,那你为何不试试看我的行动呢?跟我回家吧。”
于是,我带着它回家了,我叫它雷蒙。
雷蒙总是一个人爬上窗台,倚靠在窗柩上,下雨的时候听雨,晴天的时候凝望绿荫,等不到一个抬头冲它微笑的人,明明也谁也不等,可就是这样坐着。
它从不与杰西卡玩,也不与詹妮弗、简西玩,它们是雷蒙之前我收养的木偶。杰西卡是个牛仔,常常自己就跳起来了,它的脚步一刻也不得闲着。詹妮弗和简西是头发颜色不同的姐妹,黄色的是詹妮弗,黑色的简西,正如它们的发色,詹妮弗活泼爱笑,常常是詹妮弗唱起来,杰西卡就跳起来了;简西很恬静,总是趴在书本上,那一页纸能覆盖它一大半。
雷蒙不是不与它们说话,比如,你有什么事吗?你叫我做什么?你踩着我了。大贝叫你了。没错,我就是大贝。
总是等到我说要关窗了,雷蒙才抬头看看我,然后从窗台上下来。每天只有这个时候,雷蒙才看我一眼,詹妮弗常常让我抱着它讲故事,雷蒙从没要求过我什么。我睡了也可以听到杰西卡它们的笑闹,可从没听过雷蒙的声音,仿佛我睡下后雷蒙也睡了,可木偶是不需要睡觉的。
“今天大扫除!杰西卡,你负责书柜上面的灰尘,詹妮弗去擦橱柜上面的,简西负责衣柜上面的,雷蒙把窗户外面我擦不到的地方擦干净。”
“我不要去橱柜,都是油烟!”詹妮弗双手抄在胸前。
“我今天看到一套粉色的公主裙,你可以考虑一下刚才的话。”我只好使出杀手锏了。
“我还有一副手套,一个围裙。”詹妮弗抱着我的手道。
“没问题!”我看看雷蒙,它已经去拿抹布了。
“我想要个新帽子……大贝……”杰西卡双眼冒星星。
“可以。”我将抹布丢给杰西卡和詹妮弗,“简西也有,和詹妮弗一样,一套公主裙。雷蒙也有!加油吧!”
雷蒙跨过窗台,回头看看我,我也看着它。
“你就不用围裙手套了,你的衣服已经很旧了,干完活就扔掉。”
雷蒙不置可否,点点头。
“雷蒙过来。”我招呼干完活的雷蒙。
“这是你的。”我递给它一套水手服,包括靴子和手套,还有帽子。
“我的呢?我的呢?”詹妮弗迫不及待地黏在我身边。
“给你,给你。”我将公主裙递给了詹妮弗,“这是简西的,绿色的,还有杰西卡的牛仔帽,拿去吧。”
“雷蒙你等等。”我叫住了要离开的雷蒙,“我买了木偶清洗液,过来洗洗。”
雷蒙不解地看着我。
我将它放进充满泡沫的桶里,它看着厚厚的一层白沫感到害怕,作势要出来。
“烫吗?”我好像傻,木偶怎么会觉得烫呢?
我拿着柔软的刷子在它身上蹭着,关节处不好清理,要反复刷洗。刷子在与雷蒙摩擦间发出沙沙的声音。我牵起它的小手,细致地刷洗它的指关节,雷蒙的手很好看,关节制作得很精致,打磨得很光滑,这样的木偶耗损小。雷蒙坐在桶里,任我在它手上认真地刷洗,它盯着一动一动的刷子,顺势盯着我的手,再盯着我的脸。
“大贝……”
我一怔,雷蒙主动和我说话了。从我带它回家后,它就从未主动叫过我,我问了杰西卡它们,也没有。
“嗯?刷疼你了?”我又忘了,木偶是没有感觉的。
“没有。”雷蒙回道,“大贝……”
“嗯?”
“你会遗弃我吗?”
我没料到它还会问这个问题。我收养它以来,虽然并未与它很亲昵,但也是因为我以为雷蒙不喜欢与人亲近。雷蒙每天坐在窗台上,我以为它是在想念以前的某个地方或是某个人,以为它就是这样的性格。木偶的性格和婴儿一样,是后天成长的,随着环境而改变的。雷蒙因为残次被遗弃,自然它不会像其他木偶一样。
“我永远不会遗弃你。”我将洗好的雷蒙用毛巾擦干。
“我不会逗你开心,也不能作为好看的装饰摆在那里。”
“有杰西卡和詹妮弗、简西和我玩啊,你和它们一样,都是我的朋友,简西也不喜欢多说话,但是没关系啊。”我给雷蒙穿上水手服,果然,雷蒙比以前精神多了!“你该和它们多在一起,不过你不喜欢也没事。我既然带你回家,就是你永远的依靠。”
“大贝,大贝,给我讲故事!”我一进门詹妮弗就抓着我的裤脚仰着头让我抱它。
我将它提起放在桌子上,“等会儿,让我歇会儿。”
“大贝!大贝!”
“又怎么了?”我仰在沙发上,喝口茶,还没咽下去就听见詹妮弗叫我。
詹妮弗趴在我的肩膀,看着我问:“你怎么了大贝?”
“外面下了大雨,我的钥匙扣丢了,不知道丢哪了,大概是付车钱的时候掏掉了。”
“哦……大贝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你消停会儿吧,远离火,烧着你就扑不灭了。听话,自己玩去。”詹妮弗哒哒地跑远了。
这一觉竟睡到了第二天,垫垫肚子,不知道它们跑到哪里去了,一点声响没有,不像它们的作风。
“你们在做什么?”杰西卡、詹妮弗和简西趴在窗台上,“雷蒙呢?”
“大贝……雷蒙不见了……”简西轻声道。
“那它去哪了?”我看着窗户,问它们。
“昨晚雷蒙打开窗户,出去了。我问它干嘛,它说它要出去一趟,天亮前就回来。让我别告诉你。”
“它没说出去干嘛?”我焦急地望着窗外的雨,路都被泡软了,积水一潭一潭的,雷蒙要是出去了保不准被卡在泥里出不来,如果被车轱辘碾了就完了。
“没有。”简西说。
顾不得那么多,我赶紧换上雨鞋,撑上伞,出门去找雷蒙。沿着路,下了一夜雨,什么痕迹也没有。那么多的巷子,我根本不知道从哪开始找,只好先沿着主干路找。路上泥泞不堪,车辙印积着深深浅浅的雨水,噼里啪啦的雨点还在向下落,我喊着雷蒙的名字,声音都穿不透雨声。
我不知道雷蒙出去干什么,我甚至在想雷蒙是不是坐在窗台上看到了它想见的人,跟着别人走了。还是雷蒙在这里呆够了,不再回来了。
我小心翼翼地查看着各个角落,草丛、树下、篱笆、狗窝、甚至路边的下水道我也往里瞅瞅,喊着雷蒙的名字,希望它能回应我。可是什么也没有,我问了好多人,问它们有没有看到一个穿着水手服的木偶,鼻子嘴巴是歪斜的。没有人看到。甚至有人奇怪为什么主人会收养残次的木偶,却没有人问木偶为什么不见了。也对,每天有千千万万的木偶被收养,不见的木偶也成百上千,没人会关心一个木偶的死活,人们关心的是能开心的木偶,好看的木偶,能干活的木偶。
从早晨到黄昏,我走遍了街区所有大大小小的巷子,没有雷蒙的身影。我甚至跑去收养雷蒙的那个地方,杂货店还在那里,透过雨帘我仿佛看到当初收养雷蒙的时候,那时候的雷蒙脏兮兮的,肢体散落在地上,如果我没有遇到它并带它回家,它就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夜色渐深,我回到家里,窗台上仍然空荡荡的。我走近窗台,抚摸着窗柩,抿着嘴,我站在雷蒙常见的角度,看着雷蒙常看的风景。手指感觉有异样,我凑近窗柩一看,歪歪扭扭地刻着浅浅的两个字——大贝。
后来,我的房子没有了,被烧成了架子。
那天我发烧了,詹妮弗执意要给我做饭,结果它的公主裙被点着了,救它的杰西卡和简西也被点着了。我在迷迷糊糊中,看到了漫天的火光,像是漫天的金色的雨,火势大的就像雷蒙消失的那天下的雨。最后,我被邻居从火堆里拖出来,脸被烧了一半,嗓子被熏坏了,沙哑得不行,一条腿也被烧断的房梁砸断了。伤好之后我回到原来的房子里,在废墟中找到了詹妮弗、杰西卡和简西的心脏,被烧的黑乎乎的一团金属,我攥在手里,虽然木偶没有感觉,但即将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的心情,那种懵懂的绝望,一点一点看着身体化为灰烬,我甚至能想到它们在一声声喊着“大贝……大贝……”
最后,我住进了疗养院。
我推着轮椅,日日坐在疗养院门口,望着远处的山、树、和城市,口袋里面是杰西卡它们的心脏,仿佛它们还在身边。疗养院的朋友建议我再收养几个木偶,这样日子不会那么无聊。可是我一点也不想,我回想起那些日子,便不觉得无聊。回忆固然摸不到、抓不着,但只有拥有过的才叫回忆,我的木偶不是没有感觉的玩物,而是我实实在在的朋友、家人、孩子。
“你如果再不听话,我就让丑八怪陪你睡觉!”我听着隔壁护士训斥孩子的声音,大概猜到这个孩子太皮实,护士只好吓唬吓唬他。
“我不要,和它睡我也会变丑,我要换一个!”
“没有了!要么你老老实实自己睡,要么我把它塞进你被窝里!”疗养院的人大多自己在这里惶惶终日,安排木偶消遣自然是必不可少的。好一点的木偶价值不菲,疗养院没有那么多钱,只好用一些差一点的代替,或者别人赠送,或者捡拾一部分别人遗弃的。
隔壁终于安静下来了。窗外投射进来的月光洒在地面上,微风吹动着纱帘,地上的月光像湖水一般,朦胧,清澈,荡漾起波纹。我辗转反侧,长时间坐在轮椅上,体力消耗少,夜晚也越来越难以入眠了。
我小心翼翼打开门,推着轮椅到走廊的窗户边,外面的月亮更圆更亮,远处的草地仿佛披上一层神秘的银纱,微微的风动更显得夜的静谧。
“你是谁的木偶?怎么没有陪着主人?”我好大一会儿才看到窗户角落坐着一个木偶。可是它没有理会我。
“好吧……反正我也睡不着,就当我陪你好了。”木偶还是没反应。
一片云朵在月亮下被风吹过,月色稍暗。
“我以前也有一个木偶,它也喜欢天天坐在窗台上往外看。而且也不爱说话。我的另外三个木偶整体叽叽喳喳的,可也没带动它半分。但是有一天它不见了,我找了好久。我还记得那天下了好大的雨。”我看向远处,月色渐渐明朗,云朵被吹走了。
“大贝……”
我一怔,好像出现了幻听。虽然雷蒙几乎没说过几句话,但我仍然记得它的声音。此时,我竟然听见了它的声音。
“大贝……”
我将视线收回,转向坐在窗台的木偶。它扭过头盯着我看。
“雷蒙?”我的声音都在颤抖。
雷蒙站起来,走向我。它穿着米白色的衣裤,没有穿鞋,身上脏兮兮的,一如我初次见它的时候。雷蒙的脖子上挂着个东西。
我把手伸向它的脖子,细细摩擦着那个钥匙扣,那天下雨我丢失的那个钥匙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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