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解燠暑,莲子清如水
夏天的菜场,色彩最是丰富,紫茄黄瓜红辣椒,青菜绿豆白萝卜,端的是姹紫嫣红。有时还可以买到莲蓬,一只只青莲蓬,堆在水灵灵的时蔬边上,仰着脸笑,露出一颗颗饱满圆润的莲子,五元两个,我常买四五个回家。夏天食材丰富,青梅泡酒、杨梅酸汁、醋浸嫩姜、生啖莲子……都是我热爱的夏天味道。
青莲子要拣嫩的吃,青皮里裹着白子,轻轻一咬,一股清气破空而来,清口的浆汁,如同秋天早晨深山弥漫着的白茫茫雾气,如同冬日清晨湖面升腾起来的空茫茫水汽,清爽、清鲜、清甜,总归是一个“清”字。夏天的瓜果过于甜蜜,我需要莲子豆蔻少女般的小清新。
有时候,我也会跑去乡下的荷塘,找农民直接买新鲜的莲花和莲蓬。莲花两元一枝,买个十来枝,当夏日清供。青莲蓬,农民在荷田现割,有长长的青柄,新鲜得仿佛带着水汽。买一二十枝回家。先折下几个青莲蓬,当零食,拣出里面的莲子,连莲芯都不除,就放在嘴里,咬得咔嚓咔嚓,一嘴的鲜嫩清甜,《金瓶梅》中,有生剥鲜莲佐酒吃的故事,西门庆从外面回来,与潘金莲在新花园内饮酒,潘金莲纤手拈了一个新莲蓬子与他吃,西门庆不解风情,道:“涩刺刺的,吃他做甚么!”至于剩下的长柄青莲蓬,让它自然风干,变成黑莲蓬后,插在客厅立地的郎红大花瓶,颇有禅意。
清莲子是宋代小令,清口清鲜,干莲子是楚辞唐诗,有厚重之味。初熟的莲子清甜爽口,连莲芯也是甜甜的。干莲子老成持重,用于煲汤,红枣莲子汤、银耳莲子汤,是滋润的甜点。江南一带,每逢婚娶的喜宴上,还有冰糖莲子羹,取连生贵子之意。过年的八宝饭里,也少不了莲子。
莲子煮粥,最是常见,谓莲子粥。用于煮粥的,还有荷叶。团团的荷叶煮粥,一锅碧绿。或者摘了荷叶做荷花鸡,干荷叶则拿来裹食或者泡茶。从前乡间,拿干荷叶裹食,从村头的熟食摊里,切几片猪头肉,用干荷叶裹着,再打半斤酒回家,是辛苦劳作后对自己的犒劳。
文人吃得精细。《山家清供》是南宋士大夫的私房菜谱,里面有一道“莲房鱼包”,听上去甚是风雅:截掉嫩莲蓬的底部,剜掉内瓤,留下莲孔,把酒、酱、香料与剁成泥的鳜鱼肉,填充在莲房内,再把底部盖上蒸熟。为了美味,还要在莲蓬内外涂上蜂蜜,食用时,蘸取莲、菊、菱制成的“渔父三鲜”。这道菜是林洪在太子老师李春坊的家宴上吃到的,他吃得兴起,当即赋诗一首:锦瓣金蓑织几重,问鱼何事得相容?涌身既入莲房去,好度华池独化龙。恭维李春坊要鱼跃龙门!李老师一听,高兴,请林洪白吃之外,又送了他端砚一枚、龙墨五笏。
《山家清供》里,还有一道叫“玉井饭”,把鲜嫩的藕切成细块,把新鲜的莲子去皮去心,等锅中米饭稍微沸腾时,投入藕块和莲子,叫玉井饭。这个比莲房鱼包做法简单多了,我在家试做了一回,端上来时,彪兄说,嘿,什么玉井饭,不就是盖浇饭吗?
古人爱荷如狂,给荷的不同部位,都起了不同的名字,荷的茎为茄,叶为蕸,花未开时为菡萏,已开花者为芙蕖、粗根为藕、细根为蔤、果实称莲、种子称菂、莲芯为薏、果托称蓬。一株荷中,只有叶和花,能冠以“荷”字,即荷叶、荷花。
中医眼里,荷的一切都可拿来药用。莲的花花果果、根根叶叶,各有用处,荷叶、莲蕊能清暑热。莲芯长如钩,略带苦味,古人道“苦如薏”,说的就是莲心之苦,凡苦物皆能清心去热,莲芯能去心火,可治口舌生疮。江南夏日,暑湿之气重,用莲芯泡茶喝,谓之莲心茶。至于果壳莲蓬,还能醒酒和消淤。
我喜欢植物遵从节气,如约而来,比如初夏,牵牛花和木槿花开,盛夏,荷塘里,有红白荷花,家里的冰箱,有冰镇莲子。我喜欢花草的陪伴,住白云山下时,一觉醒来,窗外有三两株桃花,或紫色楝花,住钱塘江畔时,晨昏之间,窗外有江上的薄雾和落日的余晖,偶尔还可见潮来潮往,盛夏的清早,阳台上一盆荷花,开了两三朵花,让人心生喜悦。
国人爱莲。《诗经》一开篇,便荡漾着水乡清气,窈窕淑女,采着左右流之的荇菜,而到了南北朝,采荇菜变成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莲子即怜子,有无限的绻缱。
从前故乡河泽、池塘众多,池上、湖上、田间,遍地是荷,尤以东湖荷花最为出名,文人夏日在湖中,要饮碧筒酒——一种盛在荷叶上的酒。农家养荷,大抵把它看成经济作物,没人闲得发空,只为清赏,也没人把它跟“仙气”“高洁”联系起来。“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有莲的地方,就有剥莲子吃的稚子顽童。
莲子生命力顽强,那些沉睡地下千年万年的古莲子,被挖掘出来,重新播种,依然能萌芽、长叶、开花,只是那一朵朵风中摇曳的清莲,懵懂不知,花开一瞬,人间已是千年万年。(王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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