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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续写:6章合集

 

文 / 刘金标

网络图片,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前言

当我第17遍读完《平凡的世界》,这部荣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的百万字长篇小说之后,我决定要写此书的续集。

构思从1985写到1995年,这十年来双水村及几个主人公的命运发生的巨大变化。因对这十年的时事不太了解,首先从《半月谈》杂志社免费赠送的一本由陈书全主编的《改革开放20年时事概览》中,我对我国政治、经济、科技、文化和人民生活等各方面所发生的前所未有的巨大变化及国际局势巨大变动有所了解。接着整理《平凡的世界》中一百多个人名,计算他们的出生年头,安排他们的故事情节。一切准备工作就绪,1998年夏天开始动笔了。

《莫愁》杂志社记者伊伏苍对我说:《平凡的世界》若想写续,你须有极高的功力,包含对历史变迁的深刻认知,对社会的了解,对人性的理解,对人生的领悟与思考……;“98深入农家写农村采访组”《扬子晚报》社的记者秦小奕、杨晓梅及《江苏科技报》社的记者黄强在我村体验生活时,听说我写《平凡的世界》续集,他们没有嘲笑我的无知,只是提醒我:从我写起,从身边的事写起,陕北的风俗人情、民俗文化跟苏北有很大的差异……是呀,作者路遥先生在世时都说他的《平凡的世界》没有必要写续,我这个初中文化连文理都不懂的人,无知地硬要给大作家的大作画蛇添足!现在想想,那时真是敢想敢干啊!

可惜由于种种原因,续写仅写了六章就停笔,一直放在箱底。前些日子无意中翻出二十年前的手稿,看着自己曾经呕心沥血写下的文字,心中感叹不已。为了不枉费昔日在煤油灯下忍受蚊虫叮咬的劳动,现将这六章整理出来,与各位文友分享。不怕贻笑大方,但求抛砖引玉。

尊敬的路遥先生,请原谅我的莽撞,我永远是您忠实的读者。

2018年11月1日,《平凡的世界》续写在江苏省版权局申请通过版权登记。

第1章

1985年腊月,依然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鹅毛似的大雪被阴暗的天空压抑得随着寒风迫不及待地飘洒着,这场大雪来得比往年早些。这是一个真正的冬天,大规模的西伯利亚寒流涌过缓坦的蒙古草原和沙漠,向无边无际的黄土高原袭来,使整个黄土高原沉浸在凛冽的严寒中。

在这个冰冻的天气里,假若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人们宁愿坐在热炕上听听收音机,看看书,讲故事给娃娃们听,或者和自己的婆姨说一些挑逗的笑话……

原西县城的大街小巷很热闹的地方,现在被这场风雪卷得冷冷清清,看不见一个人影。

这场风雪,从昨天傍晚开始一直到今天早上,似乎有不想停息的意思。 地面上的雪很厚,整个黄土高原一片雪白。

就在人们被这场风雪卷得很闹心时,从县医院的大门里走出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拉着一辆本该骡子拉的架子车。车上躺着一个人,大概是怕风雪的袭击,用被子连头都盖得严严实实。

瞧这个拉车的人,穿着黑布大氅,缩着脖子在雪地里蹒跚地走着。嘴唇沉重地抿着,鼻子冻得通红,许是熬夜或者不得空吧,瘦癯的脸显得更加青黑两只眼睛满是眼屎,雪花被风吹落进他的眼里,他双眼赶紧一闭,两颗泪珠顺着脸颊上滑落了下来......唉,我们就算是雪花在他眼里融化下来的水吧!

两只车轮和两只脚片压得雪发出“吱吱”声,好在雪和地面接触处已冻得僵硬,才使他拉这笨重的架子车不过分吃力。唉,可怜的人呀,你为什么赶在这冰天雪地里?风雪似乎也在质问他。 架子车在狭窄的山路上艰难地走着,已翻过分水岭。可爱的东拉河出现在眼前,河面上结着冻冰,早已被大雪盖没了。在这个严寒的冬天,东拉河里的水也失去了生气。

不知过了多久,风似乎小了一点,雪也已经不再落了,天也不再是阴暗得那么可怕,尽管如此,还是让人冻得发慌。

透过阴云的缝隙,太阳偶尔露出一点残缺的容颜,根据这一点朦胧的亮光所在的位置判断,大概已是下午两、三点钟吧!

这个黑瘦的男人把架子车拉到石圪节小镇子对面,再也拉不动了,只好停下来歇歇脚。是呀,早饭、午饭都没有吃,拉着架子车在雪地上走了五六十里路的人,又能有多少能耐?

他望着石圪节乡办砖瓦厂的大摊场,那地方已经不冒烟了。唉,几个月前还是一片火红呢。

一座小桥横跨在冰冻的东拉河上,把公路和镇子连结起来。只要他到乡政府办公窑里,就能请来朋友帮他拉车,可是在心里摇了摇头,人家是乡长了。

他轻轻地拍打着棉被上的积雪,哽咽着对被窝里的人喃喃地说:“娃娃妈呀,你让我和娃娃们怎么活下去呀?”

这时候,一个很漂亮的妇女从“胡记理发店”里走出来,已经走到东拉河小桥上了。哟,这不是王彩蛾嘛!“我在窑里就望见你孙少安,怎么要在这冰天雪地里拉车,婆姨的病治好了?”

啊,他是孙少安!这么黑瘦的男人是孙少安?我们都知道,他的小土窑承包给河南烧窑师傅,自己另外承包了乡办砖瓦厂,赚了双倍的利润成了名副其实的“农民企业家”,又无私的捐出一万五千元人民币重建了双水村小学校。黄原地区电视台播出他的动人事迹后,黄原地区没有人不知道“孙少安”这个名字。可是,从医院出来的他,一路上竟然没有人认出来。

现在,他已经被王彩蛾认出来了,并且特地走到他面前很关心的询问他婆姨贺秀莲的病情。

这一问不要紧,少安双手捂着脸痛苦地蹲了下来。

“怎么了?她……”王彩蛾被他这一举动非常尴尬,不知说什么好。

“唉……她……她走了……”孙少安指着架子车上被窝里已病逝了的秀莲说。

几个月前,秀莲和丈夫还陪着县、乡领导还坐在“双水村小学落成典礼”的主席台上,今天却被肺癌夺去了年轻的生命。

唉,命运呀……

“大冷天的,快别哭啦。人死不能复生,还是先拉回家吧。走,我帮你拉一把。”王彩蛾一边轻声的劝着少安,一边已拉起了车把。 少安顾不了许多,擦了一下泪水,默默地和王彩蛾拉起了架子车,向双水村走去。孙少安想不通,这样不吉利的事王彩蛾为什么这样主动的帮忙。

好容易到了罐子村,孙少安对王彩蛾说:“停下来吧,我去叫姐夫和姐来帮我拉。”

“让我帮着你拉回去吧。”王彩蛾轻柔的说。

“不用了,你就回去吧,有他们来帮我就够了。谢谢你啊”少安怕和这个风骚的女人在一起会遭到双水村人们的猜疑,更何况秀莲刚逝去。

“那你不要太伤心啊,可以重找一个嘛。”王彩蛾眨巴着漂亮的大眼睛很柔情的说。

该死的王彩蛾啊,你在这个时候怎能说出这些话?瞧,少安听后难过得用手捂住了鼻子和嘴巴。

唉,不知有多少辛酸与苦难将留给这个残缺的家庭……

第2章

死人是让人伤心的,何况孙少安是中年丧妻。

唉,在这个平凡的世界上真不知道有多少类似残缺的家庭。一个本来好好的家庭,要是没了妻子或是殁了丈夫,没有娃娃倒好些,有了娃娃那可害苦娃娃了。对于娃娃们来说,他们不但失去母爱或父爱,而且往往从此失去了家庭的温暖,这给娃娃们幼小的心灵往往会留下难以弥补的创伤!

生活呀,也会让人伤透了心!

双水村前面的两条玉带——公路和东拉河,已经被大雪盖住分不清了,只有形似五朵莲花的五个土台子被大雪点缀得像真的白莲花一样洁白无瑕。 可是,孙少安没有心情去欣赏这样美丽的雪景,对于贺秀莲的离去,他是无比悲痛的!

离砖窑厂不远的山崖根下,孙少安家的门紧锁着,一切静得让人觉得可怕。河南烧窑师傅一家人到村里孙玉厚家帮忙料理后事去了。自从秀莲住院后,河南烧窖师傅一家人就住在少安的窑洞里,下午听说秀莲遗体拉了回来,他们一家立即奔去后村赶去帮忙。

村里传出吹鼓手如哭诉一般让人鼻子发酸的唢呐哀乐,震天价响。昨天下午少安路过罐子村,叫上今年准备在家过年的姐夫王满银帮拉架子车的时候,大姐兰花哭着提前一步到了娘家,把这坏消息告诉了父母。孙玉厚老两口听说秀莲“走”了,少安娘抱着怀中的燕子伤心地嚎啕起来,和老伴孙玉厚顺着公路颤巍巍地向前迎向少安他们。

孙少安怕父母新房放过秀莲的遗体后会嫌弃不吉利,更何况是秀莲在医院“没得的”,地方风俗——在外“没得的”人不能往家放。他打算把婆姨的遗体放在自己的窑洞里。可是父母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他这样做。当初秀莲一来的时候,住在村里一队牲畜饲养室,多少个黎明傍晚在山里劳动,缺吃少穿……是她和丈夫挥洒了无数的汗水攒了钱,父母的新居也是她垫钱建造的。从某种角度上说,秀莲的遗体有资格在这双水村最有气派的窑洞里躺上几天。话再说回来,把秀莲的遗体放在那山崖根下孤零零的窑洞里,办丧事缺长少短的,需要向人家借东西都不方便。

修盖得气派而讲究的孙玉厚家院落内挤满了人,大多是村里的外姓人。孙少安夫妇捐款重建双水村小学校的善举赢得了普遍的敬重,他们的好德行甚至得到了整个黄土高原的认可。因此,双水村各户人家都纷纷对秀莲的病逝表示出真诚的哀悼。

前来吊唁的村民络绎不绝,有烧纸的,有送香火的。 各户村民,秀莲娘家门上的亲戚,少安家的亲戚,都先后涌进了孙玉厚的院子。乡长刘根民,村支部书记金俊武,村支部委员田福高、金光辉,村民委员田海民,乡里、村里的领导都来了,还有双水村小学全体教师……

人们不由得想起几年前金磊老先生遗孀的逝世,村里的各户人家也像真诚哀悼金老太太一样前去吊唁秀莲。在这个平凡的世界上,谁是谁非、谁好谁坏,哪个分不清呢?

院墙上那一嘟噜白色岁数纸和这遍地的白雪,白对白的映衬,更增加了这丧事的气氛。

虎子扑在他妈妈的遗体上哭个不停,谁也哄不住,七八岁的娃娃这么懂事,惹得许多人忍不住落泪。 燕子已经认不出她妈妈了,自从她妈妈住院后一直没有见过,当她看到这个场面,这两岁的娃娃吓得也哭个不停。 少安抱着燕子坐在秀莲的旁边痛苦地耷拉着脑袋,这个黑瘦的男人泪水簌簌地往下淌,失去了爱人的痛苦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

几个月前,原西县人民医院确诊秀莲肺癌晚期后,少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科学的诊断由不得他不信。当他终于接受事实后,浑身像抽了筋似的软下来。他抱着头蹲在墙角下止不住痛苦的抽泣,这沉重的打击犹如给他当头一棒,正当日子开始好过时,多年来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妻子却患上了绝症,他恨自己怎么这么粗心,怎么不早一点来医院检查呢?

对于秀莲的病情,少安一直瞒着她,他怕妻子承受不了这沉重的打击。可是在秀莲的背后,少安多少次擦干眼泪。有一次他跪在主治医生面前,哀求医生一定要医好妻子的病,哪怕倾家荡产也心甘情愿。医生摇头说已经无可救药了,但在少安的坚持和执意请求下,医院采取疗效有限的中西结合治疗,给秀莲一周注射一次激素,希望出现奇迹。 两个月后,激素的副作用在秀莲的身上表现得越来越强烈,秀莲的体重迅速由一百零二斤减到七十八斤,头发也开始大量脱落。不久在复检中,更加沉重的打击又向少安接踵而来,秀莲的肺部癌细胞扩散了...... 没过多久,秀莲的四肢关节开始肿大和僵化,瘫在床上不能动弹了。

少安的父母除一开始来过两次医院,其余时间也抽不开身子来看望秀莲,家中有瘫痪的老太太,还有虎子和燕子要照顾,只有兰花和从山西赶来的秀莲的姐姐贺秀英常在医院里服侍秀莲。 秀莲看着为自己日夜奔波操劳得面容憔悴、胡子拉茬的丈夫,忍不住的心痛。她心里清楚自己看来是得了绝症,将不久于人世!她为自己有这样一个体贴入微的好丈夫而感到欣慰和满足,她是多么舍不得离开他,还有他们那一双年幼的儿女呀!每当胸部强烈疼痛时,她总是尽量装出没事的样子,尽可能不让他伤心难过。

可是,随着病情的恶化,秀莲身体的骨骼关节开始变形,她的整个身体变成了弯弓。她再也忍不住痛苦,呻吟起来。接着肌肉也开始萎缩,巨大的疼痛使她日夜呻吟不止,注射杜冷丁已经缓解不了疼痛。她无法吃下任何东西,哪怕是一口水。不久,血管也开始紧缩,点滴无法继续挂下去。她那年轻的生命无可挽回地一点一点消逝。 临终前的那个晚上,秀莲拉着少安的手,用尽力气,平静地对少安说:“少安哥……我……我对不起你!……娃娃们……请你一定拉扯好……你要以后找婆姨……一定要找懂得疼人的……要对娃娃好……” 少安凄惨地痛哭着,他紧紧地抱着妻子,撕心裂肺地说:“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娃娃受苦的……” 最终带着对人间的无限眷恋和对亲人、对两个亲骨肉的依依不舍,秀莲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此时,孙玉厚老两口一点主张也没有,他们还没有从失去好儿媳的痛苦中走出来,一切事情都托给了孙玉亭夫妇全权料理。 双水村副支部书记孙玉亭,马不停蹄地张罗着,安排人帮忙去买菜的,准备寿材的,发电报给少平和兰香的……

在这样严寒的冬天,这位副支书仍然趿拉着累赘的烂鞋,只是棉袜穿了双层。

贺凤英负责记帐。金波他妈,河南烧窑师傅的爱人,还有兰花和卫红以及自愿帮忙的婆姨负责忙饭。

窑洞里不时传出悲哀的哭诉声。哭得最伤心的是秀莲的父亲贺耀宗和大姐贺秀英。贺耀宗怎能不伤心呢?秀莲五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贺耀宗是又当爹又当娘把两个女儿拉扯大。嫁到异乡他地的秀莲一直过着烂光景,还是娘家人一直扶持着。当她和丈夫靠勤劳的双手和辛勤的汗水创造了财富眼看就要过上好日子的时候,却……唉!

近九十高龄的老太太被玉亭背进他的破窑洞里了,由玉亭的二女儿卫绿和三女儿卫青照看着,老人家吃不消人多喧闹和那震耳欲聋的唢呐声。老人一双几乎看不见了的老红眼里噙满泪水,带着哭腔喃喃地说:“我的虎子乖和燕子乖没娘了……”

第3章

铜城,大西北首屈一指的“黑色”城市,被这场漫天大雪铺盖得一片雪白。冰冻的季节,冰冻不了这颗黑色火热的心脏,就在地下几百米深处,成千上万的人仍然三班倒,轮番在挥汗作业;掌子面炮声轰响,硝烟弥漫;大巷矿车飞奔,灯火通明。谁会想到,在这样荒凉的山沟里,在几百米深处随时都有可能死人的黑色世界里,我们这些“黑色”煤矿工人正冒着生命危险汗流夹背为人类谋福。

孙少平仍然是以前的孙少平,只是削瘦了一圈,脸上那像惊叹号的伤疤让人触目惊心,是他舍己救人留下的纪念,但他无怨无悔。

谁会想到那次负伤后在省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里能遇到实习的金秀,谁又会想到能接到秀的求爱信。 虽然少平在离开省城时给金秀回了一封长长的信,说明了为什么不能和她结合的理由。然而几个月后的一天,金秀还是悄无声息地突然出现在大牙湾煤矿医院。

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孙少平正准备去惠英嫂家吃晚饭,“哥~”一声清脆的叫声,正在换新衣服的少平寻声向门口望去,啊,这不是秀嘛! 好在同屋里的人都去上班了,不会引起什么误会。 孙少平赶紧把金秀迎进屋里,秀很大方地坐在少平哥的床上,并且顺手把床上一些散乱的书理整齐。孙少平以为金秀出差顺便来看看他,忙着要到食堂给她买饭。

金秀说:“哥,别忙,我已经在矿医院职工食堂里吃过饭了。”

“什么,你怎么会在矿医院职工食堂里吃饭?”孙少平惊讶地问。 “我昨天下午就到矿医院报到过了,现在就在哥身边工作了。”金秀含情脉脉地说。

“啊!”孙少平惊得呆住了,他万万没想到金秀为了他竟然跑到这荒凉的大牙湾来。

“昨天下午我没有找到你,今上午找到你了却看见你在休息。我知道你上了一个通宵的班不忍心打扰你,所以现在才过来。”

孙少平鼻子一酸,眼泪涌上来。哎……你这个傻瓜,你到底图什么呀?一个在井下掏炭的臭煤矿工人值得你爱吗?不,这样会毁了你的,我们的身份有多大的差距啊!

“哥,你怎么流泪了?”

“秀妹,你太傻了。你是大学生,和我这样一个煤矿工人生活,简直是……”

金秀也哭了。 “哥,你的一切解释我都听不下去!难道大学生就不能和煤矿工人在一起生活吗?除非你不爱我!”

“不,你说错了,我非常爱你,一直把你当着亲妹妹一样疼爱。只因为爱你才舍不得去害你。”

少平顾不上擦自己脸上的泪水,他忙去擦金秀脸上的泪水,金秀一把搂住少平紧紧抱住他,头在少平的胸脯上直蹭。 “我并不在乎哥是个煤矿工人,纯洁的爱情和金钱、荣誉、地位毫不相关。哥,请不要用世俗的观念来看待爱情。相信我,妹已长大了,绝不是一时冲动追求你。”

金秀流着泪一边柔情地说着,一边腾出一只小巧的嫩手抚摸着少平脸上那酷似惊叹号的伤疤。 “秀妹,不要这样,他们马上就要下班了,会看见的。” “我不怕。”金秀缩回小手,更加用劲地抱紧了少平。

秀用头轻轻地撞着少平的胸脯,柔情地说:“我爱你这强健的体魄,坚定深沉的性格,还有你脸上舍己救人留下的伤疤。哥,你不知道,我心里装的只是你,也只有和你生活在一起我才感到幸福美满!”

少平感动得又流泪了,情不自禁地搂紧了亲爱的秀。

爱情常常会令人难以置信地决定一个人的行为!这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情呀,真不可思议!

突然,明明推门进来,他是惠英嫂打发来叫少平去吃晚饭的。当小家伙看见孙叔叔和一个女人泪水涟涟地搂抱在一起时,吓得“啊”的一声跑出门外了。 当孙少平看见明明,突然清醒过来,一把推开怀中的金秀,秀睁着漂亮的眼睛惊恐地看着他……

还在几个小时前,少平穿着带有酸臭汗渍的衣服,带着他班里的工人走进那个黑色的钢铁罐笼,钻进黑洞洞的井里,在掌子面上用超强度的体力劳动八、九个小时,上井后就像黑色的鬼怪一样。现在怀里却搂抱着一个大学生,一个漂亮的小妹妹,清醒后的他禁不住想:我这不是害人家吗? 少平清楚地知道金秀是多么爱自己,为了和亲爱的人生活在一起,她放弃了继续深造的机会,来到这个荒凉的山沟寻找这个掏炭的少平哥。

生活中的有些事确实让人感慨万分。

出于对师傅的深厚感情,在王世才牺牲后,少平担起了照顾惠英嫂和明明的生活重担。每次,在潮湿阴冷的地层深处,在黑暗的掌子面上沉重的劳动八、九个小时后,惠英嫂总忘不了打发明明来叫他去喝酒吃菜,给他温情和关怀,他那疲惫不堪的身心常常被一种无比温暖的气息撞击着。 操着浓重河南腔的惠英嫂,让少平走进这个家时内心总是充满温馨和欢愉,使他温暖得直想哭鼻子,也使他真想永远地担当起这个家的责任。

可是,突然冒出来了这么一个多情的金秀。

在这以后的日子里,少平常常陷入极端的痛苦中。秀放弃了继续深造的机会来到这个荒凉的小山沟追随他,如何回绝秀且不让她伤心呢?他想不出答案。他从内心深处非常感谢惠英嫂的,还有那可爱的明明,就是这个温暖的家使他有信心在黑色的世界里苦苦劳作。

唉...... 多少天来,少平总是在自己的宿舍前,一会儿望望东面“黑户区”那连同三四个小房子的“河南区”的院落;一会儿望望西面半山腰上的矿医院,泪水模糊了双眼。亲爱的人呀,感谢你惠英嫂,感谢你金秀妹!

孙少平常常爬上对面的南山,坐在曾经和田晓霞拥抱接吻的平台上,想到底如何拒绝金秀的追求让他头痛的事情。 就在少平饱受几个月来痛苦的折磨,却始终想不出如何不让金秀伤心的回绝话时,却接到了家里一封大嫂病逝催他速回的加急电报……

第四章

孙少平接到家里发来的加急电报后,向区长雷汉义请了假,迅速收拾了一下,向惠英嫂和金秀告了别,就飞快赶到矿部前的小广场,焦急等待着每隔一小时发往铜城的公共汽车。

嫂子怎么会病死了呢?想起嫂子不嫌弃大哥一无所有从山西来到这个贫穷的家,跟大哥住在充满驴屎马粪味的牲口饲养室里过着烂光景,少平的心里难受极了。贤惠的嫂子跟大哥缺吃少穿,常常出山劳动,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还给大哥生儿育女,现在怎么突然病故了呢? 大哥的事业成功离不开嫂子的全力支持。几年前,嫂子毫无怨言地和大哥一块撑扶着这个穷家,结婚好几年还和老人一块过日子,还用辛苦挣来的钱给父母垫钱盖窑洞……像这样的好媳妇有多少?

唉,想起那次在大牙湾矿区南山上对晓霞说要替父母箍几孔窑洞,为父母的晚年活得幸福些的话,跟大哥嫂子相比,真是惭愧啊! 父母的幸福生活是我孙少平创造的吗?是嫂子和大哥用血和汗创造的呀!嫂子现在病死了,这是为了孙家生活幸福美满辛苦劳作活活累死的呀!

啊,命运呀,你为什么对人如此不公平?

公共汽车向铜城驶去,孙少平无心欣赏车窗外的雪景,他恨不得立即能飞到家看到亲爱的嫂子,可恨汽车在这冰天雪地里不能疾驰如飞。

在铜城,少平终于又换乘了向北去黄原的公共汽车。 到黄原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了,发往米家镇的公共汽车时间是早上七点整,没办法再走了,只能在黄原住一宿。 少平去东关邮政所找金波,打算和金波顺便谈谈让他把他妹金秀劝回去让她继续深造,没想到金波出差了,他只能往回走,准备在车站附近找个旅馆住下。

当他从邮政所后门出来绕走到前门口时,突然愣住了,他看见在他几步远的地方,田润叶正站着那里微笑地看着他。 “姐——”少平惊讶地叫了一声。

“从铜城来出差的吧?!”润叶亲切地问。 几年前,晓霞在世时润叶就听说孙少平去了铜城,还是晓霞走了许多“后门”才使他当上了煤矿工人的呢。此刻在黄原东关邮政所门口看见少平,也着实使润叶大吃一惊,这个长相酷似少安的少平脸上却多了一道触目惊心的像惊叹号的伤疤。

少平被润叶姐问得低下了头,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别哭,给姐说,出了什么事?”润叶看少平要哭的样子连忙问,漂亮的脸上一如既往的带有像修女式的和善与平静。

“嫂子……病死了,家里来电报催我回去……”

啊,润叶立即僵住了,张大的嘴巴半天没有合拢。少安婆姨病死了?这是真的吗?苦命的人呀! 润叶不由得也默默的低下了头,泪珠一颗颗洒落在脚下的雪地上。往事在她记忆的底版上清晰地印刷出一幅幅她和少安童年相处在一起的画面……

少平抬起头,看见润叶姐也在难过落泪,他赶紧岔开话题,问润叶到邮政所来干什么。润叶擦了擦眼睛,抬起了头告诉他来邮政所寄点钱给双水村父母的。

“没赶上发往米家镇的车吧!?”润叶问少平。

“就是的。”

“走,去我家。”润叶说着要拉少平。

少平急忙说:“不用了,我找个旅馆凑合一夜,明天还得赶路,这就不打扰姐姐了。再说,我是奔丧的,现在去姐家不适合,也不吉利的。”

“没事没事,去姐家就好似去了自己家一样,不要忌讳什么,我不迷信那一套。走吧,耽误不了你明早赶车时间的。”润叶拉住少平的胳膊不放。 还能拒绝润叶姐的好意吗?少平记得他读高中时,润叶姐给过他的钱和粮票;在黄原润叶姐不但帮他找了一份在地委行署机关轻松的工作,而且还给过他许多地委大灶上的饭票。去润叶姐家吧,不去就辜负她一片好心了。

少平跟着润叶向南关地委大门走去。 进了地委大院里,不少人见了田润叶都满脸堆着笑,主动向这位田书记打招呼。现在的润叶早已由原来的少儿部长提升了团地委副书记,主要还是管少儿部和文体方面的工作。

经过精细大石窑洞的常委院围墙就是行署家属楼,田润叶家住在三楼308室。

李向前听润叶说是润叶娘家的邻居,又是小舅子润生的同学,连忙放下怀中的儿子小乐乐,很客气地请少平坐进沙发,还没有忘记移动着轮椅递送一枝“大前门”香烟给少平。

这几天下雪,向前没有出摊补鞋,叫润叶把小乐乐从父母那抱回来,他整天逗儿子玩,享受天伦之乐。当然,他也不会忘记早早的把饭菜做好,等待妻子下班回来,一家三口团在一起高兴的吃饭。 看到润叶姐一家三口现在生活得如此幸福美满,少平心中却有另一番说不出的滋味。

第二天一大早,润叶就起身为少平做了可口的饭菜,吃过饭又用自行车把少平送到东关长途汽车站,替少平买了一张车票。润叶做这些,少平是阻挡不了的。车子临出发时,润叶从衣袋里掏出一封厚厚的信封,眼中噙着泪对少平说:“这封信请帮我转交给你哥。”

“嗯……”少平鼻子一阵发酸。

下午三点多钟,去往米家镇的长途汽车在双水村的公路旁停下,少平疲惫的从车上下来,客车继续向前驶去,路面上的雪被车轮辗的印子通向远方。

生我养我的土地,亲爱的双水村,我孙少平三年多时间没有回来了,久违了!村里,那震天价响哭诉一般的唢呐声像向少平哭诉着秀莲的凄凉和不幸似的,当少平听到这让人伤心的哀曲时立即要流泪的样子,顾不上疲惫的身子,快步向插着一嘟噜岁数纸的自家院子跑去。

当少平掀开盖在秀莲头上的蒙脸纸想看看亲爱的嫂子时,一下子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秀莲原先的一头秀发已经脱落得没有一根,昔日漂亮的脸蛋现在浮肿得要破裂似的。少平禁不住放声哭了,他哪里知道秀莲的这副惨相是治病用了过多的激素及化疗引起副作用的结果呀。

少平抱紧虎子和燕子,头埋进侄儿、侄女的怀里哭得一口气接不上一口气地抽噎着。

人群中也有郝红梅,她改嫁给润生后,田福堂把儿媳妇安排在双水村小学教书。由于少安夫妇捐款重建了学校,郝红梅和所有的老师一样怀着无比悲痛的心情前来吊丧。当郝红梅看见少平抱紧虎子和燕子痛苦哭泣时,她用左手捂住嘴巴禁不住泪涌哽咽。在这悲伤的气氛中,郝红梅大概想起了被墙壁压死的丈夫和自己的悲惨命运,伤心地哭着。唉......

晚上,少平才想起衣袋里有一封润叶姐给大哥的信。 “这是润叶姐给你的。”少平把这厚厚的一封信递给少安。

少安惊讶地接过信,“你什么时候看见她的?”“昨天。” 少安轻轻地撕开信封,那双手微微颤抖,他一下子惊呆了,信封里有厚厚一沓十元票面的人民币,另外还有一封信。少安展开信纸,一行行娟秀的小字跃入眼帘——

“少安哥:

我是今天下午从少平弟口中得知这个坏消息的。无限的难过汹涌在我的心头,想起你骤然失去了好妻子,我也非常伤心!

我多次去过老家,总想看看嫂子,但种种原因没有如愿。现在却传来如此噩耗,我简直无法言说我的无补的遗憾了。

我本想这次和少平弟一起回双水村吊唁嫂子的,只是工作太忙,我只能在心中吊唁嫂子了,请哥原谅!

再一个还要请哥原谅的是我随信揣了一些钱,这钱一部分出礼的,一部分给两个娃娃,我的心意是买点好吃的给失去母爱的娃娃们。请哥不要觉得我太俗,我知道我们之间谈钱有点伤感情,可是这却却是我想表达的心意。

哥,请千万别介意啊,日后去看你,保重!

润叶 ”

少安的视线一次又一次被泪水模糊,他看完信后把信捂在胸口号啕起来,“我的亲人啊……呜呜……”

少平回来的第二天秀莲就举行葬礼了,葬礼按当地的习俗进行。三声铳炮轰响后,吹鼓手奏起哀乐,棺木被八个壮汉抬起……在这个穷山僻壤里,我们双水村的葬礼依然沿袭着古老、陈旧的习俗。

金家湾小学一百多名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用竹竿挂起两幅白布黑字的流动横幅,胸前别着用白纸做的小白花,从哭咽河上的那座小桥上走了过来,走过荒凉的庙坪,淌过东拉河,正缓缓的跟在送葬的队伍后面。人们望见天空中那两幅硕大的白布黑字流动横幅上分别写着:

“秀莲,敬请一路走好!”

“向好人贺秀莲致敬!”

假如那次孙少安不听孙少平的劝告,把钱扔进“三国演义”电影赞助中,也许不会有今天这个令人感动的场面。

老师、学生、亲友,还有好多村民,默默地跟在送葬队伍后面。有的人擦着红肿的眼睛,有的人禁不住轻声抽噎……

只有已过世的田二的儿子田牛,这个十足的傻子兴高采烈地咧着嘴呲着牙,在长长的送葬队伍里如同猴子一般不住地冲前冲后、跳来跳去。

吹鼓手吹着悲恸的哀乐,长长的送葬队伍,惹得罐子村、牛家沟不少外村的人跑来,公路上的车辆也停了下来看热闹。当他们看清天空中那两幅硕大横幅上的字后,也就明白这逝去的人在世时的为人了。

秀莲埋葬在村外他们家烧砖窑附近,也靠近不远的山崖根下他们的家,这是少安要求的,他想一出门坎就能看见亲爱的秀莲。葬礼结束后,少安一头栽倒在炕上,这几个月精神上的折磨和刚失去妻子的痛苦使这个壮汉终于倒下了。

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失去亲人,在我们这个平凡的世界上,这种不幸的痛苦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品尝啊!

第5章

据双水村孙玉厚他母亲和外村一些老年人讲,在一千多年前的一天,这个小山窝来了一个外地的小伙子,他在半山腰挖了一孔窑洞住下,在这里开荒种地、娶媳妇、生儿育女……后来,一代又一代生息繁衍,小山窝的人家越来越多。

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是哪个部门,以东拉河和哭咽河给这个小山窝起了个村名——双水村,并沿用至今。 双水村位于黄土高原西北,归属黄原地区原西县石圪节乡管辖。村里的耕地全是零散的梯田,村民吃的全是粗粮。双水村最热闹就是农历正月十五,村民们闹秧歌,从庙坪枣树林前面的一个大空场地上,一直到金家湾小学院子里。其余村里再也没有什么文化娱乐活动。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如此贫乏,双水村的人们在这穷山僻壤,苦着脸生活了一年又一年,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双水村的人们才舒展了笑脸。

就说田家圪崂吧,孙少安承包了乡砖瓦厂,田海民挖了个养鱼塘,田润生驾驶着四轮拖拉机走州过县搞起了长途贩运;再说金家湾,金俊山和教书的儿子金城合伙养起了奶山羊,金光辉婆姨马来花在村子公路旁卖起了茶饭,金光亮自从“意大利”蜂跑了,不久后重新买来了几箱“东北黑蜂”……双水村这个很不起眼的小山窝,在党中央的正确领导下,也许将成为中国农村世纪变迁的一个缩影。

眼下,已是腊月二十八,双水村的人们正在热热闹闹忙着春节年货,同时也准备招待秧歌队为自家“转院”时的吃食。田家圪崂和金家湾不时响起顽皮娃子们放鞭炮的响声,惹得不知谁家的狗“汪汪”叫个不停,接着又有一只糊涂的公鸡乱啼一阵,真是热闹得很。

孙玉厚的院子里却冷冷清清,没有一点准备过节的热闹气氛,全家人还没有从秀莲病逝的悲哀中解脱出来,特别是少安。

少安夫妇的感情,是在共同的劳动中经历共同的苦难建立起来的,是用汗水和心血凝固起来的,现在骤然少了一个人……

没有经历过如此大悲的人,无法感知什么叫生,什么叫死。唉,生死之痛使少安深深感到无限的绝望,他有时想到轻生的念头,想跟着妻子一起去算了,但看到亲爱的虎子、燕子,又舍不得抛下他们。

在这痛苦与绝望的日子里,想起秀莲的临终嘱咐,少安虚乏轻飘的身体里蕴起一股新生的力量,他决心带着娃娃们好好地生活下去。

少安现在手里没有多少钱了,捐款给学校花了一万五,给秀莲看病花掉近两万。另外,秀莲住院期间,少安为妻子的病没有心思管理砖窑厂,只得停烧。眼下,少安手里仅剩七百元钱,明年春天轧砖坯的工人工资和买挡砖坯淋雨的盖帘都不够,更不必说买煤炭以及其他的一些开支了。

孙少平待嫂子料理完丧事后就回大牙湾煤矿上班了。

兰香放寒假回来了,男朋友吴仲平也跟她回到这个双水村,今年夏天他俩都在北方工业大学毕业,并且留校任教。当初秀莲病逝催兰香速回的电报兰香已收到,只是学校为迎接期终考试进入了紧张的复习阶段,作为讲师的她怎能丢下学生不管呢。当兰香接到电报时,她忍着伤心,却流着泪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的自责没有赶回来送送逝去的大嫂。这次学校一放寒假她就急着赶回来,还好,男朋友吴仲平理解她的心情,也不计较兰香没有去他家,给父母打了一个电话就跟兰香来到了双水村。

听说兰香的男朋友是省里“大头头”的儿子,双水村再一次轰动了,人们的话题自然从孙少安不久病逝的婆姨转到孙兰香谈了男朋友。

这小伙子长得白白净净,一表人材。可人家是不是真心爱上孙兰香的呢?这省里“大头头”的儿子该不会玩弄兰香的感情吧?但是,没两天,双水村所有人都知道了兰香的男友一点不摆架子。有人到兰香家里,这省里“大头头”的儿子还主动和人家握手呢,吓得这些没有见过世面的泥巴腿子赶紧把手在衣服上使劲地擦了又擦,双手紧握住人家的手,说一些让人一句也听不懂的“土话”。还好,兰香这时在身边当“翻译”,看他们的样子,感情深厚着呢。

当吴仲平知道孙少安正为缺少明年砖场开动的周转资金而愁眉不展时,一再表示,他回去后寄钱过来。少安谢绝了,他相信吴仲平能做到,但妹妹还没有过门,另外,人家的父母也不知是否同意借钱,仲平第一次上门来,就向他借钱,不管从哪方面角度考虑都不太像话。

可眼下,再怎么困难,年还是要过的。少安准备去石圪节买些年货。每年过春节的年货都是他一手操办的。就是后来和父母分了家,逢年过节也还是聚在父母家过个团圆节。何况现在爷儿仨都在父母家锅里吃饭,更要买年货了。

就在少安刚走出父亲院子的大门时一下子僵住了——田润叶拎着一个黄皮大提包,正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渐渐地,渐渐地,他俩的泪水都慢慢溢了上来。一支深情而忧伤的信天游从远处传来,在田家圪崂上空飘荡——

苦泪哽咽下,

爱情不开花,

无言心相知,

有话难对答!

啊……十年分别未相见,

十年分别未相见,十年分别未相见呀,

想得我心在颤……

少安两片嘴唇在颤抖,想说什么,结果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任凭泪水簌簌地往下流。

“你……不请我进去坐坐吗?”润叶擦了一下泪,强笑着说,声音有点颤抖。

“哦,快进来吧,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少安这才反应过来,他一边伸手帮润叶提那个黄皮包一边问。

润叶把包递给少安说:“刚回来的。我在父母家坐了一会儿就来你这边了。”

自从润叶从少平口中得知少安婆姨病逝后,她心里很为少安难过。多少年来,这位善良的女人身边,一直不停地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当李向前出了车祸失去了双腿后,她突然对李向前产生了一种怜爱的情感。她自己也搞不清楚,那个肢体完整的人她不去爱,而失去了双腿后却反而……算是结束了多年不幸的婚姻,但这却又是另一种不幸婚姻的开始呀!还有让她震惊的是,她的好友杜丽丽和武惠良因“第三者”插足而分道扬镳;现在,少安又失去了婆姨。 唉,人生啊……

这次团地委一放假,润叶就把儿子小乐乐放在公婆身边,买了许多菜放在厨房,让向前方便烧饭,把一切无后顾之忧解决之后,向丈夫打了一声招呼,就回到了双水村。她是送茶食给父母的,当然,也要来看看少安,另外再到原西县政府看看原老上级武惠良,要去劝劝他和杜丽丽还是重新复合。

润叶的到来,少安一家人非常高兴。润叶从包里拿出两袋鸡蛋糕给虎子和燕子兄妹俩一人一袋,又从兰香怀里抱起燕子,在她漂亮的小脸蛋上亲了又亲。 少安站在一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鼻子一阵阵发酸……

“妈妈……”两岁的燕子刚刚咿呀学语,她把润叶当着自己的妈妈了,她一边吃着鸡蛋糕一边欢快地对着润叶叫。

一瞬间,两颗晶莹的泪珠顺着润叶的脸颊滑落了下来。少安尴尬地擦着泪水,兰香捂着嘴巴禁不住眼泪夺眶…… “叫姑姑……”少安红着脸对燕子说。 “妈妈……”燕子搂着润叶的脖子又叫了一声。

少安娘在拌猪食,她老人家听了不由得放声大哭起来。紧接着,屋里其他人的也忍不住了,唉……

润叶在少安一家人盛情挽留下,在孙家吃了午饭。

润叶临走时,把黄皮包里的饼干、罐头、人参口服液……都拿了出来堆放在少安奶奶的床头。这老太太眨巴着老红病眼,握着润叶的双手,撇着两片因没牙而凹瘪的嘴唇,泪水越过一道道深深的纵横皱纹流淌了下来,久久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用干枯的手在润叶头上摸了又摸。

润叶走时,少安全家人一直把润叶送到院子大门外。

少安伫立在凛冽的寒风中,望着润叶远去的背影,泪水禁不住又流了下来。耳边似乎又响起信天游甜蜜的歌声——

正月里冻冰呀立春消,

二月里鱼儿水上漂,

水呀上漂来想起我的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呀你等一等我……

记得那年炎热的夏天,少安在自留地里浇几畦菜,润叶主动来找他想好好谈谈他们的终身大事,结果被她爸田福堂把她叫了回去。为了逃避不可能的现实,少安匆忙地给自己找了个外地的姑娘……

今天,当少安突然看见十年未见的润叶时,他幸福得禁不住流泪了。现在,他多么想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呀!人世间巨大的温情常常使人感动得哭了起来。

是的,整整十年了没有见过面,她还是以前的她,只是比以前更成熟了,而善良依然如故。记得小时候他常和润叶从东拉河的冰上走过去,在金家湾那边的村子里,寻找各种各样釉着许多美妙花纹的破瓷器片,拣回来分别放在自家院子供奉土神爷的墙窑里。有次他拣一个破瓷器片,一不小心把手指刺破了,鲜血直流,润叶心疼得哭了起来,她慌忙解下头上的扎头布带给少安包扎上,还不止一次的问:“哥,你疼吗?”比他还小一岁的丫头,那时就知道关心人了。 少安八岁那年,向父母哭闹着要去读书,当时正是最困难的时期,他们家本来就已经吃了上顿没下顿。还是润叶在旁边哭着给他帮腔,父母才同意供他上学。要不是润叶,少安恐怕一字不识呀。 高小上完,他再也不能上中学了,润叶又象他上小学时一样在少安父母面前哭着哀求让他去读中学。可由于家境贫寒,少安自己就像大人那样,给润叶讲明他为什么不能再上学了。

那一年的秋学期开学,孙少安一个人偷偷躲在公路旁的圪崂里,泪流满面地看着田润叶坐着金俊海的汽车离开村子,他,这个年仅十四岁的孩子,那时就看清了现实与梦幻之间的距离……

远处,传来信天游的歌声——

我低头,

向山谷,

追寻流失的岁月,

风沙茫茫满山谷,

不见我的童年。

大雁听过我的歌,

小河亲过我的脸,

山丹丹花开花又落,

一遍又一遍……

第6章

“哥。”

“……”少安没听见。

“哥——”

少安一惊,扭头一看是兰香,赶紧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兰香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的身后。

兰香看到她大哥满脸的泪水,想说什么,噏动了一下嘴唇又什么也没说。

“你怎不在窑里陪着仲平?”少安埋怨兰香。

“我想和你去石圪节买年货。”兰香说。

少安这才想起送走润叶该去买年货了,他对兰香说:“我自己一个人去就行了。你陪着仲平吧,人家第一次上门。”

“你把钱带上吧。”兰香说着去掏自己的钱包,少安急忙阻止她,说他买年货的钱早已准备好了,不要兰香的钱。兰香只好作罢。

少安带上布袋子推着自行车上路了。石圪节离双水村十里路,少安并不急着骑自行车,只想走走散散心。

和公路并行的东拉河面上结着厚厚的冰,有几个顽童在上面溜冰。看到这一情景,少安又想起小时候和润叶从东拉河的冰上走过去,在金家湾那边的村子里拣那些好看的破瓷器片……

如果再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该有多好啊!唉,童年一去不复返了。

在公路和石圪节的街道之间,一座横跨在东拉河的小桥上,两边挤了许多卖年货的人。石圪节这条约摸五十米的破烂街道似乎一下子延长了十几倍,卖衣服的,卖鱼卖肉的,卖鞭炮的……街道上挤满了许多买年货的人。尽管物价上涨比率比政府公布的要高很多,但是一年一度的春节,人们一点也不吝啬多买年货。

少安买齐了年货,走到“胡记理发店”门前想进去理一下发,可看到里面挤满了挨不上号的人,刚要走,王彩娥从镜子的反光中望见了站在门外的少安。她急忙扔下正在理发的人,一头钻了出来,满脸堆笑热情地说:“要理发吧?进来等一会儿吧。”少安只好进去。胡得禄认识孙少安,少安在乡砖瓦厂时经常到他店里理发,忙得要命的他还没有忘记给少安打招呼。

王彩娥简单给那个人剃了一下发,胡子也没刮就打发人家让位,撇下先等待理发的人,客气地招呼少安坐上转椅让她理发。王彩蛾的做法惹来不少人的白眼和埋怨声。

少安很不好意思地说:“这么多人比我先来,让他们先理吧。我反正办完事了,等等吧。”

王彩娥眨巴着那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很柔情地说:“你路远,给你先理完好赶回去。如果按顺序一个一个地理,你得等到天晚摸着黑回家。”

孙少安只好满怀歉意地先坐上转椅让王彩娥理发。

王彩娥这个风骚的女人,四十岁出头的人了,没生过娃娃,看模样估计最多三十岁。好多人不会忘掉1977年的秋天她和孙玉亭那次的“麻糊事件”,还有1981年夏天,石圪节搞了个物资交流大会,她和徐治功主任又“麻糊”上了。这么俊俏的女人先嫁给“瓷脑”农民,后又改嫁给胖得象个弥勒佛比她大十几岁的剃头匠,她怎能不憋屈……

王彩娥虽然跟丈夫学了理发手艺,但她平时不动手,只有来理发的人很多的时候她才给丈夫帮忙。她给少安理发、刮胡子很仔细。

少安明显的感觉到她那双手不安份的在他脸上故意摸来摸去,从镜子中,少安看见了王彩娥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正色迷迷地望着他。他干脆闭起眼睛,脸上露出一丝厌恶的神色。

总算理完了发,少安走到门口一下子愣住了——放在自行车后衣包架上的装满了年货的布袋子没有了!

王彩娥和胡得禄忙问坐在屋里等理发的人看没看见有人拿,他们都说没看见。接着,屋里的人纷纷埋怨少安不该把东西放在外面,紧接着人们又痛骂这个缺德的毛贼。然后,人们又议论纷纷地说,现在物价高,这个毛贼肯定买不起过年的吃食,逼得大白天偷盗了。

少安半天才回过神来,这是用七十多元买来的年货呀。若是在几个月前,这七十多元也不当一回事,可是给妻子治病花掉了积蓄,仅剩下七百多元。现在妹妹兰香的男朋友在这过年,为了维持体面,从这七百多元中拿出七十多元买年货,唉,没想到买来的年货会被人家偷走了。

少安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王彩娥干脆不理发了,任凭丈夫一个人忙去,这个漂亮的女人看样子比少安还难过,站在少安面前不住的安慰少安。

王彩娥最后说:“你的东西在我家门前丢失的,一切损失应有我来赔。”

“这怎么行呢?都怪我本人自己没把东西拿进屋里。”孙少安说。

“那这样吧,年货你肯定要重新买,我借给你二百元钱先把年货买回去,等以后你来石圪节还给我就是了。”王彩娥很关切地说。

孙少安想想这个办法可行,便说:“你对我放心吗?”

“对你绝对放心。”王彩娥高兴地回答。

孙少安考虑了一下说:“你借给我一百元吧,这就足够了。”

胡得禄一边给人家剃头,一边投来对妻子不满的目光,但这个比王彩娥大十几岁的剃头匠从不敢得罪婆姨,生怕她离开自己。

王彩娥从不把丈夫放在眼里,做事我行我素。就拿这次借钱给孙少安来说吧,她跟丈夫一声招呼也不打,就从屋里拿出一百元钱给孙少安。倒是孙少安不好意思,主动向胡得禄打招呼,并且表示,日后来石圪节一定把钱带来还上。

少安用借来的钱重新买了年货,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因为是下坡路骑车省力,用不了半个小时就会回到家的。

少安一边骑着自行车一边想着王彩娥这个女人,说心里话,少安对这个风骚的女人一直很反感。尽管二十多天前她帮少安拉秀莲的遗体,尽管今天主动借一百元钱给少安买年货,但少安对她依然没有一点好印象。

到了罐子村的公路上,孙少安惊讶地看见母亲向大姐兰花家方向走去。少安赶紧猛一下刹住了车,跳下车子问母亲有什么事。他母亲高兴地告诉他,他二爸的女儿卫红今天下午生了个男娃娃,她是来叫兰花准备月子礼物的。

少安听说卫红妹妹生了娃娃心里很高兴,妹妹1982年冬天自愿嫁给金强至今整整三年,终于有娃娃了,该好好享受天伦之乐了。少安高兴地催母亲快去大姐家报喜,他要把年货送回去。

少安一边骑着自行车,一边盘算着:家里只有六百元钱,要还王彩娥一百元。另外,眼下要出卫红妹妹的月子礼,还有大年三十要给大姐家的猫蛋、狗蛋和卫红妹妹家的娃娃,以及虎子、燕子他们的“压岁钱”。尽管明年春天砸砖坯和买挡雨帘的钱没有着落,但这些钱还是一定要拿出去的……

不知哪家的收音机里,一曲雄壮的歌声飘来——

人生的路啊,

坎坎坷坷,

哎呀……

只有脚踏实地,

一步一脚印,

才能走出艰险。

人生的花朵呀,

在风雨中绽放,

啊……

才能俊俏靓丽,

靓丽的人生有掌声!

靓丽的人生有掌声……

后记:

有读者朋友问我,《平凡的世界》续写怎么就写六章?其实,这个问题我在“前言”中说过——由于种种原因,续写仅六章就停笔了。是“种种”原因没有继续续写下去。

复杂的家庭背景,拮据的生活状况,我被逼得抛弃无数希冀,拾起失望与伤感,庸庸地挤在打工的逆境之中......

想想刚才说的话不是完全很对,与其说我穷困潦倒吃了上顿没下顿被逼放弃续写出去谋生,还不如说我水平有限不能再糟蹋名著自动放弃续写。

续写《平凡的世界》那年我24岁,又是24年过去了,想想年轻时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敢作敢为是多么的幼稚,好在自知之明,自动放弃。

一部矛盾文学奖的名著,一个初中文化水平的“愣头青”给大作写续这是何等的无知与笑话!我不是妄自菲薄,而是深深的知道作家梦不是从续写名著开始的。正如《扬子晚报》社的记者秦小奕、杨晓梅和《江苏科技报》社的记者黄强对我曾所说——从我写起,从身边的事写起……

如今把这过去写的六章发表出来,是留念自己曾经的汗水,更是纪念原著作者路遥先生。

(完)

2011年8月15日,《平凡的世界》续写在第九届当代文学院北戴河夏令营征文选拔赛中荣获三等奖。

2013年5月,《平凡的世界》续写在作家报.青天河杯全国文学艺术大奖赛中荣获创新奖。

附上河北省当代文学院李瑞刚老师的来函:

刘金标同学:

你好!作为一篇名著,作者路遥用平实而满含情感的语言,在《平凡的世界》里给我们描绘了一个平凡的黄土高原上的农村,展现了生长在这个世界的人们的喜怒哀乐,虽然至今仍不乏对它的争议。但是就文学本身来说,是一篇优秀的长篇小说。

本文作为《平凡的世界》的续篇,你也能基本按照原著的语言风格和情感线索铺开,原著中的主人公在本文中又以比较新的面孔出现,延续了原著的故事发展,而且为以后的继续续写留下了充足的空间。

就写作技巧而言,本文语言比较平实,叙事比较流畅、周全,字里行间饱含着作者对主人公的情感。

如果还要继续续写《平凡的世界》,我建议你第一再多读读原著,把握一下原著的语言特色和主题思想;第二文章写好后,自己先多读两遍,或许会有新的改进和收获。

李瑞刚

2011. 8.20

[注:本文部分图片来自互联网!未经授权,不得转载!每天跟着我们读更多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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