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饼”一饼难求,“600号画廊”冲上热搜,“宛平南路600号”彻底火了
中秋节前,位于上海“宛平南路600号”的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彻底火了。
先是这里出的“600号月饼”一饼难求,这款被称作是“金镶玉”的月饼上,刻着“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的字样,月饼中央,则是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的院徽图案。网友戏谑地称之为“精神食粮”、“精神饼”,有人称要挂号入院购买,更有人拿着月饼特意跑到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观光合影。
随后,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举办的一场名为《线条、颜色和故事》的原生艺术展又冲上了热搜。这些由患者执笔的画作挂在精神卫生中心日间康复中心走廊上,600号画廊的名声不胫而走,吸引大批观者。
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做的月饼。被称作是“金镶玉”的月饼上,刻着“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的字样。受访者供图
在此之前,这座城市的人们对“宛平南路600号”更多的是调侃或戏谑,比如,朋友间开玩笑,会说“你这个样子是要被送去宛平南路600号的。”
对于“宛平南路600号”的出圈,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党委书记、主任医师谢斌说,不论是月饼也好,画廊也好,出圈其实火的并不是月饼或画廊本身,而是大家对精神心理健康的关注。“随着社会的进步,越来越多的人重视精神心理健康,这背后的色彩已经不是神秘、恐怖和排斥了,而是人性的回归和爱的呼唤。”
当医生成为策展人
30岁的陈智民瘦长脸,留着一头自然卷的短发,个子不高,总是喜欢穿着一双洞洞凉鞋。
为精神障碍患者办一个画展的念想,在陈智民心里藏了很多年。他记得,在自己读本科期间,看到南京艺术家郭海平到精神病院进行了三个月的艺术实验,支持病人通过画画成为艺术家,自己就在想:艺术家可以为精神病人做点事,精神科医生是不是更应该要做?
2019年,来到闵行院区成为一名精神科住院医师之后,陈智民觉得进行这场“艺术实验”的时机到了。“说干就干”,平日病房里就有艺术康复治疗的训练,多年绘画治疗的画稿都被储存在康复科的仓库里,陈智民每天晚上下了班就钻进仓库的大号黑色垃圾袋里,在两三千张画稿里翻拣,一张张地反复观看、挑选。前后一个月的时间,陈智民从仓库里挑出了一百多幅在他看来有艺术价值和美感的画作。
之后,陈智民购买了一批画框,给这些A4纸大小的画作进行了装裱,又自学着设计了展览的海报,用他的话说,“非常小型、非常简陋”的画展就这么搭建好了。
闵行院区地处偏僻,要想画展得到更多关注,陈智民觉得这个地方必须在总院里。今年上半年,陈智民和总院日间康复中心主任钟娜提出了这个想法:希望在总院日间康复中心门外的走廊上开办一个画展,两人一拍即合。
从上海市疾病预防控制精神卫生分中心申请到资金后,仅用了两周时间,陈智民和日间康复中心的工作人员就完成了“600号画廊”的布置。
8月9日,“600号画廊”正式“开张”,射灯的光线打在画作上,线条和亮丽的色彩充满了整条走廊。35幅画作形态各异,或是简单的线条弯弯绕绕,或是大片大片的颜料涂抹,或是勾勒星空、黑洞、宇宙,或是描绘自然、田野、海浪,过去仓库里无人问津的画作,被画框装裱在墙上变成了展览里的“艺术作品”。
“600号画廊”。新京报记者周思雅 摄
画廊的出圈,在陈智民的意料之外。
陈智民记得,画廊开幕当天正值疫情期间,除了少数几位院领导和自己邀约的几位朋友前来捧场,现场几乎没有媒体记者。
然而在画廊开幕一周后,8月16日,媒体突然蜂拥而至,仅16日这天,陈智民就接受了7家媒体采访。之后几天,“600号画廊”登上了微博热搜榜。到目前,他已经接受了30多家媒体的采访。
陈智民说不上画廊究竟是怎么出圈的。但过去无人问津的画展,现在有人专程搭一两个小时的地铁来看,有人会在一幅画前盯上半天,也有人会仔细询问画作背后的创作想法,陈智民觉得努力没有白费。令他印象最深的是一个20岁左右的男生,一个人绕着走廊来回看了好几圈,一条平日里五分钟就能潦草看完的画廊,这个男生足足看了半个多小时。
画廊内的留言墙。新京报记者周思雅 摄
挡风玻璃大小的留言墙上塞满了看展观众的留言,有人留言说,“希望大家不再恐惧和歧视。”有人说,“我们都是普通人。”还有人留下了加拿大音乐家莱昂纳德·科恩的话:“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进来的地方。”
“他们的评价当中都带有一种惊奇,可能他们之前都没有想到精神病人能够画出这么棒的作品,能够画出这么有表现力、这么让人惊奇的作品。”
患者的故事都藏在画里
闵行院区B1病房狭长的走廊上,靠窗摆放着两张木桌,桌面用绿色格子布盖着,桌上摆放着颜料和画盘,天气好的时候,阳光会透过病房窗户上的雕花栏杆铺洒在画盘上。陈智民把画室称为画廊的“发动机”: 600号画廊的画大多出自于此。
闵行院区病房走廊里开办的画室。新京报记者周思雅 摄
每周一到周五的下午,陈智民所在的B1病房都会有五名患者到这里画画。陈智民解释,绘画本就是病人康复治疗的一部分,从医学的角度而言具有康复治疗的作用,而自己开办的画室,则是希望让患者摆脱过去临摹绘画的形式,把他们内心最直观的感受画下来。
这个“发动机”的启动,也不是想象中那么顺利。最早,陈智民邀请过成批的患者来画画,但大部分的患者并不喜欢画画,来过一次之后便不再愿意来了。还有的患者长期没有表达的习惯,落笔时不知该画什么,久而久之,只有少数几位感兴趣的患者留了下来。
画廊开张后,一幅画作引来了许多观展人的驻足停留:一个背着蝴蝶翅膀的女孩站在草地上,两边翅膀上各画着两颗星星和爱心,周围是斑斓的线条,女孩朝着蓝色天空伸开了手臂,画作右下角工整的字体写着“不是梦”。
画廊内展出的画作。新京报记者周思雅 摄
刘景冬(化名)把这幅画称作是600号画廊上展出的“初级版”。头发斑白的刘景冬个头很高,拿着画笔的手上布满了老年斑,走路时背部微微弯曲,小心翼翼地迈着碎步——只有在刚完成的画纸被护士拿起摆放到柜子上时,刘景冬会两步并作一步追赶上去——生怕还没干透的颜料被护士不小心抹花了。因为长期服用治疗癫痫所致精神障碍的药物引起的副作用,刘景冬的手总是不自觉地颤抖。
小光(化名)三十岁出头,是病房里少数的年轻患者。他个头不高,皮肤细白,留着寸头,大号的蓝白条纹服罩在瘦削的身子外面,显得很不合身。
小光在画廊展出的作品叫《水晶》。这是一幅红蓝绿三色组成的画作,深蓝色为框,暗红色为底,中间一个亮绿色的红心水晶。
“小时候打游戏有这么一个形状,现在就画下来。”小光说。
闵行院区康复科护士长周金静说,小光是五六年前患病后被送到闵行院区治疗的,平日在病房里,小光大多数时间一言不发,总是自顾自地坐着,不大与人交流,也不大有情绪的流露。而刘景冬入院时间已经是三十几年前,一住就是几十年。
“没想到的是他们这么会画。”周金静说,“平时患者的情感看起来都比较淡漠,现在看来他们内心世界也是色彩斑斓的。”
在一幅名叫《飞鸟与游鱼》的画作上,除了画面上的飞鸟和游鱼,画面下方还有一小段文字描述:“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飞鸟与游鱼的距离,一个在天上,一个却深游海底。”
画作背后则是一位伴有躁狂症的双相情感障碍患者,近八十岁的年纪,头发都已斑白。陈智民说,尽管已经吃药多年,这位患者在病房里偶尔仍会发病,发病时表现出情绪高涨、话突然变多。平日里他也是病房里最有活力的患者,大部分时间都一个人坐在走廊里伏案写作,有时抄写唐诗、宋词,有时会把自己创作的新诗写在一本表面已经发皱的笔记本上,以自己的名字命名诗集,列出诗集目录。
在陈智民看来,患者的故事都藏在画里,不需要过多的解释,绘画已经成为了病房里沟通的独特桥梁。
“以前我根本就不知道他们有这样的才华。是通过画室,通过他们不断地画出很棒的画,然后跟他们在绘画中进行交流,我才知道他们有这么丰富的性格和有趣的灵魂。”
“走不出病房”是最大的困境
在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日间康复中心护士长许德君的口中,虽然“宛平南路600号”出圈了,但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宛平南路600号”更像是城市里一个“隐秘的角落”。
许德君记得,自己34年前被分配到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工作时,“宛平南路600号”所在地还是荒芜的郊区,从过去的上海市中心——淮海路到这儿,要搭乘四五十分钟的公交车。
“那时候人们还传言附近有个坟场。站在医院大门对面的公交车站等车,路边的杂草长得很高的。”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这份工作在许德君看来不是体面的事。当别人问起自己在哪个医院工作时,许德君会回答他们:“精总(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总医院的缩写)”,别人回复“静安区中心医院啊,挺好的”,许德君也只会笑笑不置可否。
随着精神病学的推广和普及,医院也越来越受关注,现在的许德君不再觉得这是一份难以启齿的工作,“现在很多人都会有心理障碍,大家也都很重视精神康复。”
位于宛平南路600号的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新京报记者周思雅 摄
病房里精神分裂症和双相情感障碍的病人占多数,许德君说,精神障碍患者得病后通常表现出情感淡漠、不知冷暖,有的人可能冬天只穿一双塑料拖鞋。有幻听症状的患者,上午在换裤子时突然对护士拳打脚踢,下午又向护士诚恳道歉。也有强迫症患者会止不住地洗手,即便手洗烂了,还在重复洗手的动作。“还有些病人会觉得饭菜被投毒了,饭不能吃,菜不能吃,我们会把几份菜放在他面前,和他说我们一起拿,你先挑一份。”
许德君总结了两条和患者建立关系的规律:“关心病人的吃喝拉撒”,“患者多说,医护人员少说”。
然而在谈起精神障碍患者的困境时,许德君显得稍有些沮丧。她说,至今医学界对于精神障碍患者得病的病因都没有明确的定论,这也给疾病的治疗增加了难度。而对于大部分精神障碍患者来说,“走不出病房”是他们最大的困境。一旦得病,疾病会伴随他们终身。而丧失了社会功能的患者,即便病情稳定,大部分也无法正常回归社会,有的则一生都走不出病房。
陈智民说,从症状的角度来说,病房内95%以上的患者都是能够在社会当中生活的,而他们现在仍留在病房里,是因为种种客观因素没办法回归社会,就这么一批批囤下来。他介绍,这些客观原因包括家人没法按时监督出院后的患者服药导致疾病复发,父母早亡、兄弟姐妹负担过重无法照顾,社会上存在歧视,无法正常地进行社会生活。
“如果说癌症患者面临的最大问题是死亡,那精神障碍患者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和现实生活的主流脱节。”
“让俯视和忽视变为平视和重视”
在600号画廊开办后,致力于精神健康公共教育的公益组织“刺鸟栖息地”在公众号文章里曾写下这样一句话:“让俯视和忽视变为平视和重视。”
谈起办画廊的初衷,陈智民解释,绘画从医学角度而言本就具有疗愈的作用。在他看来,对于长期住院的患者而言,画画更像是他们的人生事业,一辈子走不出病房的他们,却有作品在画廊上被大众欣赏喜爱,就像是他们脱轨的人生终于有了一个“闪光点”。
600号画廊出名以后,病房里也发生了一点变化:患者们第一次在新闻里看到有关自己的消息,脑袋伸得长长的,争先恐后地往电脑面前凑。见到陈智民后一定会主动打招呼,也会把在病房里练的书法作品当作礼物送给他。画室也成了病房里难得的聊天室,每周来到这里画画的患者们在快画完的时候还会点评上几句国际时事。
“大家平时一想到精神病人,脑子里面的画面可能都是“火云邪神”,整天无所事事,眼神古怪凶恶。”在陈智民看来,公众平时没有机会接触到精神障碍患者,但通过展览的机会,可以接触到患者的画,了解他们明亮温暖的心灵,“这是成为大家思想转变的一个契机。”
“看过展的人可能还会跟别人讲,他在‘600号画廊’看了一个很棒的展,原来精神障碍患者也可以画出很棒的画。原来他们不是一群疯子,也不是一群让人讨厌的人。”
“这次的展览其实只是一个画廊的开幕仪式,在不久以后会有定期的画展举办。”陈智民说,在他更长远的构想里,未来会有一幢专门展示精神障碍患者作品的美术博物馆。
刘景冬在病房画室里完成的最新画作。新京报记者周思雅 摄
9月15日下午,闵行院区康复科大厅里,被问到自己的画作受到关注是否会开心时,小光的兴奋提到了嗓子眼,“我会。”
下午三点半,刘景冬在画室里完成了他新的画作。这是一幅用棕色线条勾勒出的人头像,人头的右上角用红色颜料画出了一个爱心形状。
“这是一个老人的脑袋,他的脑袋不是空空的。”刘景冬边说边用打颤的指头在纸上缓慢描出他绘画的路径,“他也有爱人,他在想着她,这里有颗爱心,”他指着那颗心,“他们两个人度过一世。”
“画的是你自己吗?”刘景冬笑笑,没有回答。
新京报记者 周思雅 实习生韩梦
编辑 胡杰 校对 吴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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