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风琴泰斗的十年一课
任士荣带盲人学生们一起练习拉手风琴。本报记者王京雪摄
任士荣家中摆放的1957年随周恩来总理出国演出时的剧照。 本报记者王京雪摄
但这些荣誉对现在的任士荣都已遥远。现在,从70岁到80岁,占据他头脑更多的是他的那些盲人学生们。这位手风琴大师收学生的标准极简单,不问基础,不看天赋甚至不收学费:“只要想学,都免费教。”
“任老师想办法让我们高兴,带我们唱歌、拉琴,让我们感觉生活有亮光,自己还行,还不是废人,还有活着的勇气”
11月的一个星期三,早上9点前,82岁的手风琴家任士荣已经从位于北京西四环的家中赶到南二环内的中国盲文图书馆。在同行者的帮助下,他迈着一步大概只有一只鞋长的步子缓缓走进教室,在讲桌前坐下,把拐杖支在桌子一侧,脱下黑皮衣,露出常年穿着的旧军装,摊开课本,准备上课。
从2007年起,每周三义务教盲人拉手风琴,是他的“标准动作”,风雨无阻,从不迟到。和过去不同的是,这一天,正式上课前,任士荣告诉学生们:“以后,星期三我就不过来了,大家好好练。”
“为什么啊,老师”“任老师您别吓我们”“任老师来吧”……教室里开始喧哗,有人站起来挽留,有人背着琴费力地向讲台方向探身,但很快,“大家不要为难老师”“老师身体最重要”的声音占了主流。
即使眼睛看不见,学生们也已发觉,自己的老师这两年走路和上课都越来越吃力。以前,他走路不用人扶,每周课程结束,比学生们年长二三十岁的老师会牵着他们的手,带他们过马路、去车站,陪他们等车,把他们亲手送上公交车。
“我年纪大了,来这边比较远,就不过来了。你们周末可以到我社区那边上课,到我家也行,我请你们吃面条。”任士荣说。
“那您哪天身体感觉还行,您就来一次好不好?”有学生“讨价还价”。
“好。”他答应下来,“开始上课。”
新中国手风琴泰斗
18岁去朝鲜战场慰问演出,有一回,他正拉着《多瑙河之波》,炸弹落在附近,舞台直颤悠,战友们看见他在台上抱着琴笑容不改,一脸灿烂
琴声在教室中响起,任士荣闭上眼睛,边细听边抬右手在桌子上方打节拍,不时评点和纠正。跟三天前在社区给明眼人学员上课时相比,这个早晨,他看上去很疲惫,不时咳嗽,但嘴角始终微微上扬,带着他标志性的“任士荣式”微笑。
任士荣的学生们——无论看得见的还是看不见的,都知道他爱笑,熟悉他那响亮、喜悦,总能感染他人的笑声。他好像天生是个快乐的人。
1949年,14岁考进文工团后,任士荣在一场抓壮丁的戏里饰演哭泣的小孙子,演了一轮就被换下来,因为“哭得跟笑似的”。后来,他磨着老师学手风琴,内心的欢欣在琴键与乐谱间尽情释放。
18岁去朝鲜战场慰问演出,背着琴九死一生。有一回,他正拉着《多瑙河之波》,炸弹落在附近,舞台直颤悠,战友们看见他在台上抱着琴笑容不改,一脸灿烂。
“我应该算国内拉手风琴时间最长、年纪最大的人。跟我同代的基本都不拉琴了。”任士荣说。作为新中国手风琴泰斗级的人物,他有过很多荣誉和光辉时刻。他是国际手风琴联盟“中国手风琴终身成就奖”的获得者;是毛泽东等领导人联欢会的首席乐手;在1962年芬兰赫尔辛基的第八届世界青年联欢节上,他参加的节目获得4枚金质奖章、1枚银质奖章;1965年,他率队赴法国马赛参加国际艺术节,临时接到各国代表团都要组织专场演出的要求,作为一支人数最少、仅有7人且只有他一位乐手的队伍,他们紧急编排的晚会包含舞蹈、合唱、独唱、独奏等节目,备受好评,《费加罗报》撰文称:中国手风琴家演奏的中国民歌令人惊叹。归国后,周恩来总理专门请他们吃饭……
但这些荣誉对现在的任士荣都已遥远,听别人提起过往、探问细节,他搜索记忆,平平常常地说,“嗯,好像是这样”。他说自己印象最深、最高兴最光荣的时刻还要属抗美援朝时在战场上演出,“因为觉得很有意义。”而现在,从70岁到80岁,占据他头脑更多的是他的学生们,那些每周日来他的社区上课的手风琴爱好者和每周三来盲文图书馆上课的盲人学生。
在北京免费教想学琴的盲人
“人活着应该做贡献,我不愿意没事儿干,我的想法是不能浪费青春”
退休后,从忙碌的工作中脱身,任士荣把精力转向了教学。这位手风琴大师收学生的标准极简单,不问基础,不看天赋甚至不收学费:“只要想学,谁都可以,我义务教。”
谁不知道一位好的乐器老师、一位名家的价格该多昂贵?但任士荣从没想过靠教学赚钱,他觉得那没有意义。“人活着应该做贡献,我不愿意没事儿干,我的想法是不能浪费青春。”“青春?”“对。”他爽朗地笑,一如青春少年时。
教室里的琴声有时动听,有时杂乱。任士荣让学生们把拉得不理想的曲子一起再拉一遍,又让每个人单独演奏,逐个纠正。刚开班教学生时,他只教着一个学员多为退休人士的社区班,后来遇到坐在教室第一排的盲人陈国月,又有了现在这个班,从此星期日教明眼人,星期三教盲人,一周两堂课,每堂两小时。
任士荣遇见陈国月是在1997年夏天,当时,陈国月坐在八大处公园一角,拉手风琴卖艺贴补家用。“忽然有人走过来把我的琴捂住了,说你拉得不对。”陈国月回忆,“我教你拉琴吧”,面前的人说。陈国月不服,让来人先拉一个听听,然后他听到了一段很漂亮的《西班牙斗牛士进行曲》。老先生放下琴,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他觉得陈国月如果琴能拉得更好,收入也会更高。
这是一次武侠小说里主角偶遇名师式的邂逅,但陈国月后来并没有登门拜师,家里经济拮据,他忙着靠拉琴“混饭吃”,直到10年后的2007年,他去参加手风琴比赛,被一位评委叫住,“你还记得我吗?”
这是陈国月与任士荣的第二次碰面。这次比赛后,任士荣让陈国月把北京想学琴的盲人都集中起来,“我一块儿教你们,免费。”
把盲人学生从痛苦里解脱出来
“每次大家合琴完成一个曲目,我的心情就特别雀跃,雀跃你知道吗?不是喜悦,是蹦起来的心情”
现在,班里的盲人学生个个都能拉几首不错的曲子,许多人都曾登台演出或者参加比赛,但当年他们刚聚在一起时,除了陈国月,几乎没人摸过琴。
“什么都不懂,连打拍子都不会,老师这么大岁数,蹲下身去拿着我们的脚丫子哒哒哒,告诉我们怎么是一拍,拿我们的手一遍一遍摸键盘,这个升的音在哪儿,那个降的在哪儿,拉琴给我们示范……我们就是这么一点一点学起来的。”学琴快6年的朱蕴薇说。
在患青光眼逐渐失去视力前,她曾是一位验光师,疾病来得如此突然而讽刺,让她完全无法接受。“一开始老哭,后来和大家一起学琴就不哭了。任老师想办法让我们高兴,带我们唱歌、拉琴,让我们感觉生活有亮光,自己还行,还不是废人,还有活着的勇气。”
仍有部分视力时,朱蕴薇曾在明眼人班学琴,以志愿者的身份去盲人班帮忙,她在微博上记录了很多关于“任老师”的瞬间:“任老师为我们全场伴奏,独奏,结束时,老人的毛衣都湿透了。”“任老师领着我过马路,把我送到了941车上后他才和我分手。”“任老师给我们买了11架手风琴,任老师的心里装着的都是我们残疾人,任老师真好。”“任老师真好!区里刚发慰问金,都没回家他就直接赶到盲图,请我们大家吃饭!真是好感动啊!老师就是我们慈祥的父亲,教我们拉琴,还经常请我们吃饭,每逢过年发给我们好吃的,问寒问暖,谁病了买食品到医院或家中看望。”
因为视力持续下降,朱蕴薇转到了盲人班,这让她难受了很久,“太悲惨了,这就是我的结局吗?拿着盲杖摸着墙找门?老师让我拉琴,我根本拉不起来了,键盘在哪都找不到,老师就一直给我鼓劲儿,说不要紧,还有老师呢,不要紧,还有老师……”她哽咽着努力平复心情,换了轻快的语调,“现在大家一起拉琴,你老那样可不行,不能掉队,我们是你追我赶地一起往前走。每学会一部作品、每次大家合琴完成一个曲目,我的心情就特别雀跃,雀跃你知道吗?不是喜悦,是蹦起来的心情。”
“我们和任老师不是简单的师生感情,不身临其境,你永远体会不到。”刘和平是班里学琴最刻苦、琴拉得最好的学生,未来星期三的手风琴课将由他负责教学。
失明前,他是家电销售员,疾病使他两年内失去了全部视力和一直努力做着的工作,甚至连走路都要重新学习。失明一年后,听说了任士荣的手风琴班,刘和平开始学琴,因为没接触过乐器,毫无音乐基础,性格又要强,他一度每天练琴8到10个小时,练到手腕肿胀,“我是在最孤独、黑暗的时候,有了手风琴消解苦闷,久而久之真的爱上了它,任老师不光是教会我怎么拉琴,他是把我从痛苦里解脱出来。”
任士荣的朋友、69岁的荣跃玲还记得多年前在雕塑公园偶遇任士荣的场景:他带着一队盲人学生拉琴,很快活地喊她有空时也加入他们,“他还带学生们去摸雕塑,这是马的头这是马的尾巴……大家都特高兴。中间大家休息,任老师自己围着亭子转,把公园里的垃圾捡起来装塑料袋里,再扔垃圾桶。晚上,又带学生去吃饭,一顿饭请了36个人,他身体当时还很好,站在扶梯下面一个一个接他们。”
那天之后,荣跃玲成了教盲人声乐的志愿者,每周陪任士荣一起去盲图上课、协助他教学。
“任士荣中国梦手风琴学习班”
“十多年了,那么多人来学琴,有的学生性格各色,爱发脾气,任老师也从来不烦。他什么人都包容、接受。你愿意学琴?来吧,我教你,永远是这样”
“老师,给我们拉一遍《梦幻曲》吧!”课上了一个小时,有人这样提议。被一群学生簇拥着,任士荣从口袋里掏出折叠花镜,戴上,笑着背起琴。
“嘘——都别出声了,老师拉《梦幻曲》,开始录音了!”几个学生拿着手机、录音器大声地互相提醒。
喧闹的教室瞬间归于宁静,犹如定格在电影里的动人画面,人们安静地、几乎一动不动地凝神聆听,已不再年轻的手指在键盘上轻盈跃动,柔情浪漫的旋律在冬天的日光里柔软地飘起。
“好听!”“真好听,您再拉一遍吧。”“再拉个运动员进行曲!”……任士荣笑起来,一遍遍拉着曲子,满足学生们的要求。
“他脾气太好了,从没跟人发火,总是带着笑,待人没一点儿架子。教学也以表扬为主,指出你哪里拉得不对,但从不严厉地说你,包括迟到早退的,他也不说,但越这样你反而越自觉。”何宝华是手风琴明眼人班的班长,也是任士荣曾经的老邻居,搬家前一直陪他去盲图上课。“十多年了,那么多人来学琴,有的学生性格各色,爱发脾气,任老师也从来不烦。他什么人都包容、接受。你愿意学琴?来吧,我教你,永远是这样。过去有爱吵架的人来学,他也要,直到人家自己不学了。”
“跟着任老师,不光学琴,也学做人。我自己也是老师出身,说实话,学生笨的话,给他讲两遍我就烦了,可任老师从来不烦。”明眼人班的彭沙立过去曾在英国利物浦做汉语老师,5年前,听说了任士荣的手风琴班设法找上门来。“现在,我回英国也加入了一个手风琴社团,拉起老师的曲子可受欢迎了。我说这是我们老师的曲子,我们这个班叫任士荣手风琴——”
“中国梦。”任士荣在一旁提醒。
“中国梦任士荣……”
“任士荣中国梦手风琴学习班。”手风琴大师边开心地笑边一字不苟地纠正自己的学生。
从古稀到耄耋,很多人都问过任士荣这些年不辞辛苦地付出到底图什么。
“我是解放军啊,是共产党员,应该为人民服务。我一辈子拉手风琴,特长就是这个,给大家做好事也要靠它,这算我为人民服务的本领吧。”
“老师给我们的,我们要用来回报社会”
“他10年来不间断地给我们上课,教我们拉琴,但就因为这一点,因为他日积月累、坚持下来的10年,就让他很伟大。伟大往往不是因为壮举,而是出于这种平凡的坚持”
“其实我们任老师,就是个平凡的老头,做着很平凡但一般人很难做到的事。”刘和平感叹,“他就是10年来不间断地给我们上课,教我们拉琴,但就因为这一点,因为他日积月累、坚持下来的10年,就让他很伟大。伟大往往不是因为壮举,而是出于这种平凡的坚持。”
临近下课,任士荣已经一口气连拉了好几首曲子给大家做示范。
“老师您歇会儿吧。”“老师您一定多注意身体。”“让老师歇会儿!”学生们开始心疼他的身体。
卸下几十斤的手风琴,任士荣看着他们,有点伤感地笑着轻叹:“老师啊,老了。”
“别啊!老师,您起码一百岁起步!”朱蕴薇喊了一嗓子,全班人都应和着笑起来。
“老师以后不来上课了,其实大家都舍不得,都在忍着、默默难过。”她转过脸悄悄地说,“没有老师的手风琴,就没有我们这些人的今天。以后老师不来,我们也会坚持练琴,还会参加各种公益活动,到社区、学校里演出,展示我们手风琴班的风采。这些是老师给我们的,我们要用来回报社会。”
盲人班上的学生李立宪写过一首歌叫《每当我拉起欢乐的手风琴》,朱蕴薇觉得写出了全班人的心声:“每当我拉起欢乐的手风琴,心中就充满了愉快的心情,悠扬的琴声多么动人,温馨的家园里相互最亲,啊,亲爱的老师,多谢您满腔的热情,手把手来,心贴着心,我们有进步您最高兴……”(本报记者王京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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