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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父亲=电话机(上)

 

他的奶奶还在世的时候,常常说起一句他很不爱听的口头禅——这个世界好像老在打转。他可不这么认为,这个世界每一天都不一样,每个人也都不一样,就像从前的他和他的父亲,一个扎进了繁华的都市,一个在贫困的农村里挣扎着。

星期五下午五点,终于不用加班,他是第一个从拥挤的电梯里跳出来的,正吹着口哨朝停车场边走去。不过两分钟,一辆黑色的小轿车飞快地从停车场的出口驶出去。

嘀嘀的喇叭声互相较量着,成百上千的汽车堵在大马路上,排气管处散着黑黑的气体。夏日的骄阳仍停留在半空,炙烤着大地。燥热缠上身来,车里的空调未开足马力,西装革履的他已经开始流汗了。欢快的口哨声已被狂鸣的喇叭声淹没,不,准确地说,他现在已没心情吹口哨了。

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车子动了一米,五米,十五米,三十米,挠痒痒似的动了动,停一下,再动一下,接着僵持着。他打开车屉,取出烟盒,抽出一根香烟,又取出一个银色的打火机,摇下左边的车窗,点燃了烟,慢慢地吸进去,再慢慢地吐出烟气。

趁着抽烟的空档,他往左边望了望。隔着对面反向行驶的车道,再隔着左边一条的人行街道,有一个广场,广场上有个喷池,水正从地下的孔里喷出来,不少父母拉着穿着泳衣的小孩在旁边玩水。喷池正上方,四五层楼高的地方,有个大型的屏幕,正放着广告。一个公益广告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居然很耐心地看了下去。

一个年轻的妈妈带着一个身着粉色连衣裙的小女孩到一台ATM取款机前取钱。小女孩站在取款机下面,抬起头来,很认真地盯着取款机看。妈妈取完钱后,拉着她离开。小女孩回过头来,仍是十分认真地望着那台取款机。望着望着,那台取款机忽然间长出了手和脚来,变成一个灵活的“人”。

接着就跳到下一个画面,小女孩坐在跷跷板的这头,变成了人的取款机坐在跷跷板的另一头;小女孩坐在秋千上,变成了人的取款机站在背后替她推着秋千,她兴高采烈地晃来晃去;小女孩踩着自行车的踏板朝前面驶去,变成了人的取款机站在后面推了车子一把。最后小女孩牵着这个变成了人的取款机的手,笑容满面地叫了一声“爸爸”。

他的心震了一下,久久地望着那个大屏幕,忘却了手里的正在燃烧的香烟。两根手指头被烫了一下,香烟从手指之间掉落下去。一声声鸣笛传来,他回过神来,踩下踏板,跟上前面的车辆。


到达十字路口处,趁着绿灯还没消失,他果断放弃了回公寓的方向,左转,去往祥和小学。如果不出意外,二十分钟后他就能到达学校;如果不出意外,他的儿子还在等着妈妈来接;如果不出意外,稍后他就能见到许久没见的儿子,或许还能和儿子吃上一顿晚饭。然而,沉默了许久的意外突然都一发蹦了出来。他的车子稳稳地跑在柏油路上,突然间嘣的一声——爆胎了。

幸运的是,车子正好停在一个修车厂附近,他立即下车,叫了人来换轮胎。换好了轮胎,一看时间,已经六点半了。

不怕,星期五那个女人经常加班,可能还没去接儿子。

于是,他火急火燎地启动车子,在跟随前面的车辆走走停停中赶往学校。到了学校,新来的门卫不让他进去,说是没见过他,且儿子的监护人写的也并非他的名字,不能放行。他给班主任打电话,对方告诉他,他儿子已经上二年级了,现在不是她班的学生。他从前任班主任的口中要来了新班主任的电话,迅速挂了前任班主任的电话,又拨打了现任班主任的号码。

电话那头有些惊讶,怀疑他的身份,他费尽口舌解释了一通,终于使得对方放下了戒心。但可笑的是,现任班主任却告诉他——你的儿子已经离开学校了,是跟一个男人走的,儿子还喊那男人叫爸爸。

他的心再次震了一下,怀疑自己听错了,小心翼翼地问了两遍,对方坚定地告诉他——你儿子真的管那个人叫爸爸。他慌了,说话口吃起来,胡乱地回了对方的几句,挂了电话。一挂上电话,他急冲冲地回到车里,一溜烟,车子不见了踪影。坐在保安亭里年轻的门卫看见他的车子快速地驶离了学校,不屑地一笑,他就知道——又是一个冒充学生家长的人!骗人也不做足了功课过来,居然不知道学校五点就下课了,这个时候学生们都走了,早走了!


车子又堵在了路上,他又急又气,再次摇下车窗,抽起香烟来,一根,两根,愈抽愈是怒火攻心,他一连打了好几回喇叭,听得更加焦躁了。天色渐渐黑了,黄色的路灯亮了起来,一盏接一盏,望不到尽头,看得他的眼睛模糊了起来。那灯光里,好像有两个人,曾经温柔的妻子和笑呵呵的儿子,坐在饭桌前等着他洗完手过来吃饭。他儿子盯着桌上的一盘可乐鸡翅,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他猛然想起——他经常给儿子打电话,却极少去学校看儿子,也不接送儿子上下学,而每到周末他总是加班或是借口加班,不带儿子去玩可又不知是干什么去了。儿子现在已经是二年级的学生了!儿子会不会长高了一些,样貌是不是变化了一些?儿子居然管别人的陌生男人叫爸爸,他会不会不记得自己的亲生父亲长什么样子了?

他的心又震了一下,恐惧弥漫着整个车子,他把车窗所有的玻璃都摇下来,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他的内心依然被恐惧占据着。马路渐渐松了,车辆被疏通了,他加足了马力,朝着熟悉的方向开去。


半途突然窜出几个行人,强行穿过仍亮着红灯的人行道。他不得不立即踩下制动踏板,停在了人行道前面,咒骂着,等待这些鲁莽的人从挡风玻璃前走过去。等这些人顺顺当当地过了人行道,绿灯转黄灯,黄灯秒转红灯,他还得等。这回他不急躁地抽起香烟来,倒是掏出手机来,找到了座机号,拨通了电话。可左等右等,没有人接。末了,电话自己挂断了,却来了一通电话,是老家的座机打来的。他接了,电话那头传来了母亲的声音,啜泣的声音里传来一个噩耗——父亲中风了,正被送往城里的医院。

他的心猛烈地一震了,后面的话,他没怎么听清楚,只记住了医院的名字。母亲哭哭啼啼的声音使得他愈发烦躁,却只能强忍着,不断地说些宽慰的话安抚她。后面的喇叭声断断续续传来,他只好叫母亲挂电话,他随后就到。放下手机,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车子驶离了人行道。

他忽然陷进了回忆的长流,蓦然发现——历史竟是如此惊人地相似。


他的父亲,似乎从来都没有参与过他的童年,取而代之的,是一台接一台由陌生到熟悉的电话机。许多年前的许多个夜晚,会有不同的小孩跑到家里来,喊家里人去听电话。母亲放下手里的活计,叫上他们兄妹三人,他带上一个沉重的手电筒,一家人急急忙忙赶到小卖部去接听来自远方的父亲的电话。

他曾经以为父亲是被关在了电话机里才会长年累月地不能回家,他没跟母亲说,怕她伤心。可他跟班里的同学说了,一开始大家都信他,可不久后他们说他是撒谎精,没几个人愿意跟撒谎精玩。后来他家搬去了新的地方,换了新的地方,接听新的电话机。

他犹记得,有个下雨的晚上,兄弟三人穿着水鞋,两人一把合撑伞,跟着母亲去一户陌生的人家家里接电话。他没看清路面,在一撮淤泥里摔了一跤,裤子上沾满了泥土,被母亲责骂了一顿。刚迈进了那户人家的门槛,一个身材肥胖的妇人呵斥了他,命令他去井边打水洗干净了鞋子再进她家的门。门口边站着一个身着粉色连衣裙的女孩,看着他,向她的兄弟指指点点着,两人哈哈大笑起来。他又羞又恼,跑了出去,淋着雨跑回了家,结果又被母亲训了一通。

所有关于父亲的消息,他都是从电话里接收的,关于父亲的爱,若有若无,有的话不过是握久了话机产生的一丝温度,挂了机,它很快就恢复了之前冷却的状态。

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他家里装了电话机,再也不用跑去别人家去接听父亲的电话了。那时,他已经知道父亲为什么会长年累月地不回家——父亲忙,他很忙,他在忙着挣钱养活他的亲人们。但,他还不理解父亲为什么要在外面挣钱养家,种田可以养家,养猪可以养家,种植果树可以养家,可父亲偏偏要丢下全家人,跑去城里给人搬砖砌墙!

为此,他暗自恨过父亲很多回。

秋收时节,田里忙不过来的时候,他恨父亲;

母亲生重病,家里没个大人可以做主的时候,他恨父亲;

逢年过节,长辈问他父亲有没有回来的时候,他恨父亲;

他被同龄的孩子嘲笑是野孩子的时候,他恨父亲……

他恨了父亲很多年,咬牙切齿地恨,偷偷抹泪地恨,骂骂咧咧地恨。他暗暗发誓,自己绝不会成为像父亲那样的丈夫,像父亲那样的父亲。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渐渐淡忘了那些恨,原谅了那个原本在他心里名不副实且罪无可赦的,被叫做父亲的男人。

(本故事纯属虚构,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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