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风物|蓼岸风吹红橘香
原作者:黑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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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宋初词人孙光宪曾写下“蓼岸风多橘柚香,江边一望楚天长”的词句。想来,江南人最能领略这句诗的真味。秋末冬初,一片苍翠的树木之中,散落着星星点点的红色、黄色,在万物肃杀的时节见了,心中便无由来地生出一股欢欣。
北宋 赵令穰《橙黄橘绿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橘柚皆为秋冬佳果,然相比柚子,吴地红橘的名声则更为响亮。2002年李少红导演的电视剧《橘子红了》,讲述江南小镇发生的一段往事。剧中见证了主人公情感纠葛的那片橘园,取景地在吴中东山镇的陆巷古村。而对于吴地居民来说,生机盎然的橘园、红彤彤或金灿灿的橘子,已成为秋冬时节记忆的一部分,深植于江南乃至整个长江流域的文化基因中。
电视剧《橘子红了》里的橘园收获景象
早在先秦时期,那位以天真烂漫的情怀留名后世的文学家屈原,已经注意到了橘这种植物。“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屈子认为,橘树是受了天命,扎根南国,心志坚定,不可动摇。这种说法,当然富有屈子式的托物言志色彩。而同样成书于战国时期的《晏子春秋》则认为:“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这种观点影响到东汉的文学家王逸。他在注解《橘颂》时,认为橘受天命,生于江南,如果过了淮河,结的果实就是酸酸苦苦的枳。
实际上,据现代园艺家解释,“南橘北枳”现象是古人在培育橘树时产生的一个美丽的误会。春秋战国时期,人们利用枳作为砧木,芽接培植橘苗。橘比枳耐寒能力弱,所以,把枳砧嫁接培植的橘苗从淮南移到淮北,由于耐受不了北方的寒冷,橘苗的地上部分会被冻死,而地下部分的枳砧由于更耐低温,却安然无恙,翌年春天照样萌发枳芽,长成枳树,几年后开花结实。古人不明就里,认为是橘树自身“有个性”,歌咏赞颂,长达两千多年。
在气候较为温暖的长江流域,种植橘树的努力则卓有成效。司马迁著《史记》之时,“江陵千树橘”已是富豪的标志。《三国志·吴书·三嗣主传》注引《襄阳记》,则讲述了东吴威远将军李衡与橘树的故事。李衡去世之前,把儿子叫到床前交代后事,说他给自己的妻儿在武陵留下了“木奴一千头”,可保衣食无忧。
儿子对这话懵然不解,把父亲的遗言转达给母亲。李妻给儿子解释道:“你父亲生前常说:‘江陵千树橘,当封君家’,所谓木奴,一定是橘树。家里这七八年少了十来户仆人,原来都是你父亲派去种橘树了。”
后来,这些橘树一年所产可抵绢千匹,李家竟因此致富。直到晋咸康年间,东吴都灭亡了,李家还没败落。
东晋 王羲之《平安何如奉橘三帖》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同样在晋朝,东晋书法家王羲之也尽情享受了一把种橘的乐趣。《晋书》中记载,王羲之有自己的果园,种了青李、来禽、樱桃等水果,一俟果熟时节,便率领子孙前往,看到有成熟的,就地采摘,分而食之。他在手札里也大大方方地承认:“吾笃喜种果,今在田里,唯以此为事。”《奉橘帖》中,他赠友人三百枚自己种的橘子,“霜未降,未可多得”,短短七个字,透出一代书圣对自己劳动成果的珍视。
《平安何如奉橘三帖》局部
作为水果,柑橘味道酸甜可口,保质期较长,耐贮运。长江中下游不仅自然条件适于种植柑橘,到中原的交通也较为方便。因此,至迟在唐代,江南地区已成为新的柑橘种植中心。韦应物担任苏州刺史之时,曾作《答郑骑曹青橘绝句》:“怜群卧病思新橘,试摘微酸亦未黄。书后欲题三百颗,洞庭须待满林霜。”中唐以后,江南种橘更是盛况空前。每到秋冬时节,漫山遍野的橘树“离离朱实绿丛中,似火烧山处处红”“树树笼烟疑带火,山山照日似悬金”,是格外热烈而壮观的景象。
中看又中吃的地方名产,逃不脱进奉朝廷的命运。每年,太湖一带的柑橘采收后,都经精挑细拣,星夜兼程,奔赴京洛一带,正所谓“若夕发于南国,已朝奉于北辰”。对此,白居易在刺苏州之时,曾感慨:“洞庭贡橘拣宜精,太守勤王请自行。”橘农之苦辛,运送人马之疲惫,于此可见一斑。
从枝头到达人们手中的“洞庭贡橘”,转眼又成了歌颂的对象。可频瑜(一说韦应物)《洞庭献新橘赋》将洞庭橘誉为“珍果”,但“珍果”的产地到底是苏州的洞庭山,还是三湘大地上的洞庭湖?作者在这里和了个稀泥,说洞庭橘产地“亘全楚而连巨吴”,既包括楚地的洞庭湖,也包括吴地的洞庭山,可谓十分讲究赞美的技巧、语言的艺术。
南宋 林椿《橙黄橘绿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而到了晚唐诗人皮日休这里,虽然皮日休是襄阳人,但他笔下的洞庭橘,可是不折不扣的苏州名产。在《早春以橘子寄鲁望》一诗中,皮日休不吝笔墨,向卧病在床的好友陆龟蒙大赞吴地洞庭橘:“个个和枝叶捧鲜,彩凝犹带洞庭烟。不为韩嫣金丸重,直是周王玉果圆。”末了还不忘送上贴心祝福“知君多病仍中圣,尽送寒苞向枕边。”希望陆龟蒙在收到新鲜的橘子之后心情舒畅,也早日恢复健康。
南宋 马麟《橘绿图》 故宫博物院藏
至于苏州洞庭橘这一品种的明确出现,可能要晚至南宋。南宋有个人叫韩彦直,是名将韩世忠的长子。将门虎子却有个特殊的爱好:研究园艺。韩彦直留给后世的不是兵法,而是三卷《橘录》,详细记载了27个柑橘类果树的种和品种,其中就包括“洞庭柑”,并称“其种自洞庭山来”,认证了苏州洞庭山柑橘的地位。苏轼《洞庭春色赋》用三百余字赞美洞庭橘酿成的美酒,北宋温成皇后喜欢洞庭“金柑”。《归园录》中说金柑香清味美,置之樽俎间,光彩灼烁如金弹丸,可见柑橘之于宋人,远不只日常水果那么简单。
北宋 苏轼《洞庭春色中山松醪赋》(局部)吉林省博物院藏
明清时期,苏州洞庭山一带仍有大面积橘树种植。《震泽编》载当地“皆以橘柚为产,多或至千树”,到了收获的季节,橘树结出硕果,橘农心里却正高兴得开花。《长物志》《吴郡志》等文献记载了洞庭橘的诸多品类。李时珍《本草纲目》中更直言:“橘非洞庭不香。”洞庭红橘经明代医学大V认证,更加名闻遐迩,甚至走出国门,远销海外。
晚明凌濛初的小说《转运汉巧遇洞庭红》,讲述苏州人文若虚带着一篓洞庭红橘和人搭伙出海的故事。文若虚本来以为红橘只能作为同船人随便吃吃的水果。不想到了吉零国,洞庭红橘引发重金抢购,文若虚轻轻松松赚了大笔银钱。彼时,在江南人眼中,洞庭橘外形金红可爱,气味芳香扑鼻,可以作为果品和居家清供,也是财富的象征。
洞庭红橘一般在11月底、12月初采摘,且具有耐贮藏的优点,因此苏州人喜欢在春节的时候,在家中放置红橘果盘,寓意生活的红红火火。家中的小孩子嘴馋吃个橘子,还要把橘瓣上白色的筋络都挑干净了。吃到第三四个,父母便会提醒:橘子上火,不宜再多吃了。
南宋 佚名《橘枝栖雀图》 明尼阿波利斯美术馆藏
橘子谐音“吉”,内又有籽,谐音“子”。因此,在洞庭红橘产区,不少人家结婚时,颜色鲜艳、寓意吉祥的红橘也是必备的水果。金红喜庆的颜色,象征着未来的幸福生活,清甜的味道,更为婚礼的氛围增添了一丝别样的甜美。
除鲜食之外,洞庭橘还可加工成橘饼、橘红糕等食品。还有那些心灵手巧、勇于尝试的吃货,用橘子试做各种菜肴。例如,螃蟹肥美之时,正值橘子初上市,挑选橘子揭顶去瓤,填以蟹肉,滴满橘汁,点上米酒,再盖上橘顶,放入笼屉一蒸,就是“蟹酿橘”。橘子的清香酸甜中和了蟹肉的腥气,又激发出蟹肉的鲜爽与之交融,令人食指大动。
而宋代《山家清供》中记载的“洞庭饐”,则是将嫩橘树叶与莲藕一起捣烂成泥,和上蜂蜜、米粉,上屉笼蒸熟。浅尝一口,甜中带着叶子的清香。《山家清供》,书名为“乡居粗茶淡饭之谓也”,记载了一百多道菜谱,原料多为山野所产的果蔬、河鲜以及野菜等。作者林洪,自称林逋七世孙,通过这本“清供”菜谱,或许可以窥见林洪刻在基因里的那种对隐逸生活与回归自然的清高追求。而这,与千百年前屈原所歌咏的橘树“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的品格,很难说没有相通之处。
图自pixabay.com
转眼间,又到了橘子成熟的时节。洞庭山的橘园,或许又是一幅“蒹葭淅沥含秋雾,橘柚玲珑透夕阳”的美景,苍翠之中散落点点金红。街市上金灿灿的橘子,也随处可见。剥开橘皮,清香扑面而来;品尝橘瓣,是沁凉的酸甜。一枚小小的洞庭橘,包含了千年江南故事,诉说着吴地的悠悠情思……
参考文献:
1. 蒋天枢《楚辞校释》上海古籍出版社
2. 汤化译注《晏子春秋》中华书局
3. 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
4. 陈寿《三国志》中华书局
5. 韩彦直著,彭世奖校注《橘录校注》中国农业出版社
6. 林洪《山家清供》中华书局
7. 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人民文学出版社
8. 彭定求编《全唐诗》中华书局
9. 袁炳和《江苏省柑桔栽培的气候分区》,《南京师大学报(自然科学版)》1983年第1期
10. 王玲《唐宋时期柑橘经济的几个问题》,陕西师范大学博士论文2007
11. 余俊、喻云《苏州市吴中区洞庭红橘保护发展规划研究》,《农村经济与科技》2016年第2期
12. 曾雄生《从洞庭橘到温州柑——宋代柑橘史的考察》,《中国农史》2018年第2期
13. 孔翔、吴栋《陆巷古村缘何留不下洞庭红橘?——乡村旅游地经济作物的传承机制初探》,《旅游学刊》202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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