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奉友湘:卖豆腐
文/奉友湘
我以为,世界上的人大抵可以分为两种:喜欢吃豆腐和不喜欢吃豆腐的人。不喜欢吃豆腐的人理由都一个:就是不喜欢吃;喜欢吃豆腐的人理由却各不相同。
吃豆腐轻松愉快。如麻婆豆腐、白玉豆腐之类,只需朱唇稍稍一抿,那豆腐便感动得稀里哗啦,立刻玉碎雪消。即便熊掌豆腐、油炸豆腐,用牙齿研磨起来毫不费事。对于老人、小孩更是莫大的福利。若是啃排骨、棒骨之类,不但累坏门牙,连同全部牙齿都要悉数开动,加大马力,方能群聚而歼之,大嚼而烂之。倘若吃鱼,又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敢放走一根小刺,否则,叫你如鲠在喉,吓你个半死。而吃豆腐则可放心大胆,尽欢而啖。
吃豆腐有美妙的口感。比如麻婆豆腐入口即化,如脂玉一般嫩滑,而且麻辣鲜香烫的滋味,催得人唾液泉涌,食欲大增,不但立马要多刨几口饭,甚至恨不得连舌头也一并吞了下去。熊掌豆腐外焦里嫩,口感层次丰富,像人生一样多姿多彩,咀嚼起来有肉香的味道,咸中回甜,甜中蕴鲜,韵味无穷。豆腐无论烧、煎、烹、炸、煮、拌,都可成美味。豆腐与其它荤素菜搭配,更可以做出百般花样、千变万化的佳肴。朱元璋钟爱的珍珠翡翠白玉汤中的“白玉”便是豆腐。豆腐还可以自成宴席,四川乐山市五通桥的西坝豆腐宴就极负盛名。
豆腐营养极为丰富。吃豆腐可以摄入丰富的植物蛋白。每100克豆腐蛋白质含量高达15克左右,跟花鲢鱼、草鱼的蛋白质含量接近。而且它包含的植物蛋白质是完全蛋白质,营养成分丰富,易于人体吸收。尤其是素食的出家人,更是把豆腐当作蛋白质的主要来源。故明代苏平《咏豆腐诗》吟道:“传得淮南术最佳,皮肤退尽见精华。旋转磨上流琼液,煮月铛中滚雪花。瓦罐浸来蟾有影,金刀剖破玉无瑕。个中滋味谁得知,多在僧家与道家。”
豆腐最经济实惠。豆腐无疑具有谦虚低调的优秀品质。它的营养价值让它有足够的本钱傲视食品之林。可豆腐并不显摆,总是放下身段,以低廉的价格为人们提供优质的营养。眼下在成都,上好的豆腐也就三块钱一斤。而在物质匮乏年代,难得吃一回肉,吃豆腐就等于“打牙祭”。清代诗人胡济苍写过一首豆腐诗,不但道出了豆腐制作人日以继夜的辛劳,还揭示出当时豆腐是贫苦人家的最爱:“信知磨砺出精神,宵旰勤劳泄我真。最是清廉方正客,一生知己属贫人。”
吃豆腐显得有文化。据传,豆腐是西汉淮南王刘安发明的。这位王爷乃是大汉高祖刘邦的孙子。他是位好道的炼丹家,招纳了上千门客。他成天摆弄那些化学药品,提炼能让自己成仙得道的灵丹妙药。恰好这里盛产优质的大豆和洁净的石膏。某一天,刘安不经意地把豆浆和石膏弄到了一块儿,于是,奇迹发生了,竟然析出了白嫩嫩的豆花儿。他好奇地尝了尝,觉得妙不可言。他后来继续试验并加改进,豆腐就应运而生了,制作方法也很快传到了民间。大概这个造福人类的贡献太大,上天也被感动,有八位手段高妙的方士闻讯前来投奔刘安,称为八公。他们帮助刘安终于炼成了仙丹。刘安和家人、仆人服食之后都成了仙,连吃了剩下药渣渣的鸡和狗都一快儿飞到天上去了。这也就是成语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典故。刘安成仙飞天也就是个故事,当不得真。不过,民间大都认为他就是豆腐发明者。
吃着豆腐,摆摆关于豆腐的龙门阵,吟几句豆腐诗,风雅且有文化。也就是说,吃豆腐不但能满足口腹之欲,而且可以满足精神之欲。
而我之爱吃豆腐,除了豆腐的美味,最重要原因是,我曾在年少时参与制作过豆腐、卖过豆腐。我深知做豆腐的艰辛和不易,也品尝过做豆腐的欢乐与满足。
那是在1973年的下半年。我初中毕业后被挡在了高中门槛之外,只好在镇上待业。街道居委会看到像我这样的一大拨人没工作,吃饭都成问题,于是决定搞点街道工业。具体做什么呢?盘算一番之后,决定上马一个豆腐坊。那时黄豆只有靠粮站供应,街道德高望重的居委会主任蓝四娘亲自出马,请区领导给粮站打了招呼,才算解决了原料问题。
于是街道请来能干的刘二娘领衔豆腐坊,兼“首席技术官”;四十多岁的张阿姨作副手;18岁的刘雨根和16岁的我当学徒小兵。我同时兼任开收据的收款人。
刘二娘不到40岁,她家大儿子比我还小几岁。刘二娘心宽体胖,膀粗腰圆,个性刚强,脾气急躁,哪个要是惹着她,要吵能吵,要打能打。她要叫骂起来,整个一条街都能听到。但她又心眼极好,从不趋炎附势。她对我这个从小没了父母的穷孩子,说话总是轻言细语,比对她家那几个娃儿温柔多了。整个镇上的人都知道,她对自己的娃总是吼来吼去的。连她老公,也就是理发店手艺精粹的唐师傅,在家里也只能当“二把手”。可她又极能干,做事风风火火,里里外外一把手:缝补浆洗,挑水煮饭,腌菜泡菜,无所不能。至于做豆腐的水平,那就是全镇的珠穆朗玛峰。所以,刘二娘脾气火爆也是有点本钱的。
古时的诗人常常把做豆腐写得很浪漫。元代张劭的《豆腐诗》中前四句是这样的:“漉珠磨雪湿霏霏,炼作琼浆起素衣。出匣宁愁方璧碎,忧羹常见白云飞。”珠雪、琼浆、素衣、璧玉、白云,写尽豆腐生成中的美感。而宋代朱熹则认为,种豆的不如做豆腐的省力赚钱:“种豆豆苗稀,力竭心已腐。早知淮王术,安坐获泉布。”
实际上,只有制作过豆腐的人才知道,这活儿不但需要精湛的技术,这过程还真是充满了艰辛。
做豆腐是个起早贪黑的活儿。头天晚上把择净的黄豆泡好,第二天一大早就要起床磨豆浆。每天凌晨四点半,刘二娘就会准时来家门外叫我起床。我总是稀里糊涂地从梦中惊醒,极不情愿地穿衣起来,迷迷糊糊地跟着她去到靠近镇尾马路边的豆腐坊。
那时磨豆浆的工具是手推石磨,沉重得须两个人联手才推得动。我当时虽然已经满了16岁,但还没长个儿,人小体弱,推不动那沉重的石磨。刘雨根虽然个子高,但瘦得像根豆芽,手上力气也差,于是推磨的主力自然是刘二娘和张阿姨,雨根作替补。我主要的工作是喂磨。也就是用勺子把泡好的黄豆连水一起舀到磨眼里。这个活儿轻松,只是要把握好喂的时间,因为石磨一直在转动,要喂得准,一下子就得把勺子里的黄豆和水倒进磨眼里,不能洒了。倒完之后还得及时缩回手来,准备舀下一勺。手脚慢了就会来不及。于是,就像一种机械的运动:舀起,喂磨,缩回;再舀,再喂,再缩回——周而复始,反复循环。就像电影里卓别林拧螺丝帽一般。这动作做久了,便了无新意。瞌睡趁机袭来,我渐渐觉得眼皮打架,硬是撑不住,上眼皮要往下面掉,于是头也往下垂。但往往头一下磕,立刻惊醒,头又猛地往上抬。手上又继续喂磨的动作。有时打瞌睡正在伸手喂磨,那旋转着的磨把,便会咣当一声撞到我手里的勺子上,把勺子里的泡黄豆和水打飞,抛洒在转动的石磨上,甚至掉进磨槽里。我也立刻被震醒,在面呈尴尬和惶恐之色的同时,重新舀起黄豆和水,赶紧喂进磨眼。
刘二娘和张阿姨没有责备我,只是用怜悯而心疼的眼光看着我。毕竟只有16岁,身子骨又单薄,好多人家的孩子此时还在甜蜜的梦乡,可我却要在这清晨八早的美好时刻辛苦劳作,挣钱吃饭。有时,刘二娘也让我跟她一起推一阵磨,好驱赶瞌睡。可我简直就像是吊在推磨的把手上,不但助不了多少力,反而让她更累。关键是我一边推磨一边也要打瞌睡。罢罢罢,刘二娘只好又让我继续喂磨。
磨坊里只有一盏昏暗的电灯,有气无力地照着一大间屋。推磨是一个繁重的体力活儿,沉重的石磨在刘二娘和张阿姨的一推一拉中慢悠悠地旋转着,一如那沉重的生活。大家都不说话,静静地听着这沉闷的四重奏:刘二娘和张阿姨呼呼的喘气声,磨钩在磨把圈里摩擦发出的咿呀声,石磨转动发出的研磨黄豆湿漉漉的钝响声,还有磨出的豆浆沿着磨槽口流进水桶时的汩汩声。
待到夜色缓缓退朝,白天冉冉君临的时候,全部豆浆已经磨好,并倒进了一口硕大的铁锅里。张阿姨掌管着灶火,熊熊的炉火时不时在打开灶门时,映红她白皙而瘦削的脸。有时我也奉命看火,每过一会儿便需用火钩推开挡在灶门前的铁皮板,用煤铲撮起满满的一铲铲煤,抛向炉膛。轰轰燃烧的炉膛便窜起更加热烈的火苗,拥抱着被煤烟熏黑的锅底。
大铁锅里含渣的豆浆渐渐升温,开始从锅沿冒泡。气泡一破,便会噗噗地冲出一股股热气。最终,全锅包括中央都开始沸腾,生豆浆的腥味慢慢消散,熟豆浆的香味开始氤氲漂荡。豆浆翻滚的大锅周围浮着厚厚一圈灰白色的泡沫,刘二娘施展“法术”,左手端了一个装着菜油油脚的粗碗,右手用一把长柄铁勺舀了油脚,慢慢地匀流在锅边的泡沫上,一圈下来,泡沫神奇地消失了,大锅翻腾着灰白色的豆浆,那香味也愈发的浓郁了。
刘二娘舀起一勺豆浆看了看,闻了闻,说声“好了!”灶下便开始撤火。锅台的旁边是一口大陶缸,缸上悬着一个十字型的木架,上面挂着白纱滤布。张阿姨用大木瓢从锅里将混合着豆渣的豆浆一瓢一瓢地舀进滤布,刘二娘摇动架子,灰白色的豆渣乖乖留下,乳白色的豆浆便哗哗地流到缸里,一股股香味也升腾起来,直扯着我们饥饿的肠胃到痉挛。
看到我和雨根流口水的样子,刘二娘往往会“恩准”我们喝一碗豆浆。我拿出偷偷准备好的糖精,调一点在醇浓的豆浆里,然后大口大口地猛喝,香甜的味道从口腔直奔咽喉,冲进胃里,顿时全身温暖,疲乏和饥饿感也烟消云散。这是一个幸福的时刻,有时候幸福就是一碗豆浆那么简单。
点豆腐自然是刘二娘的看家功夫。她仿佛一位大将军,左手端卤水,右手持汤勺,舀着卤水,倾斜着汤勺,让卤水缓慢而均匀地漫行在豆浆上。这种动作轻柔而舒缓,勺子行云流水般在豆浆的表面舞动,卤水和豆浆便亲密地恋爱,并将很快产生爱情的结晶。
在等待卤水和豆浆“度蜜月”的时候,我们收拾好锅灶,准备好压制豆腐的模具。木制的模具呈正方型,大概50厘米见方,可以轻松拆开,四角有缝,便于滤水。模具垫上雪白的纱布,用来滤水和包裹豆腐。几十分钟后,刘二娘打开陶缸木盖,见缸里已经结晶成大块絮状豆腐花,上面是淡绿色清汪汪的水。我自告奋勇地舀上面的清水,待到差不多了,刘二娘便连豆腐花和水一起舀进模具。清水立马透过纱布沿着模具的缝流出来。一个模具装满了,便需等待清水流得差不多了,把纱布抄拢,像口袋一样包裹着琼玉般的豆腐花。然后放上一层木板,又在木板上压上两块干净的砖头,以便把多余的水分挤压出来,形成扎实的豆腐。这个过程需要几个小时。
下午两三点钟,我们的豆腐坊隆重开始营业。收获时刻总是让人兴奋的,看到一箱箱豆腐,就看到了一张张钞票。卖豆腐很简单,一切按计划来,镇上各单位食堂轮流供应。区公所、乡政府、粮站等显要单位肯定是排在前面的;然后才是银行营业所、供销社、区医院等等。最后是没有任何单位的居民。总之,全镇人民都可以轮番享受豆腐带来的恩惠。
那时我们的豆腐坊每天推30斤黄豆,做成豆腐大约有80斤左右,也就是6箱。除去成本,一天的毛利接近10元。我们的工钱正好4元:刘二娘有技术又出力最多,按每天1.2元算;张阿姨按每天1元算;刘雨根和我按0.9元算。一天下来上交给街道的利润就是6元。一个月按26天算,就有156元利润。于是,我们在心身俱疲的同时,也滋长出既能养活自己,又为集体赚钱的自豪。
一天,豆腐恰好卖来只剩下一块。卖给食堂显然是不够的,刘二娘、张阿姨、刘雨根都谦让不要。后来刘二娘发话:小奉,干脆就你买了吧,拿去馆子里加工吃一顿。我一听大喜,拿个粗碗端起豆腐就往镇上的餐馆跑。
此时正是晚饭之前,馆子里寂无人声,最适合“吃独食”。那天掌厨的大师傅正好是一位本家大哥。他便给我做了个“二面黄”豆腐,先煎后烹。只听得一阵炒勺与炒锅的亲热对话,一股股油香、豆腐香、豆瓣香、蒜苗香奔袭而来。引诱得我不争气地不停咽口水。不一会儿,一大盘热气腾腾,喷着浓香的豆腐摆在面前。我买来一大碗米饭,独霸一张大方桌,欢欣而迅捷地舞动双筷,把这一大盘豆腐风卷残云般扫荡得干干净净。
那个烫、嫩、鲜、香的味道,烙进了我的美食记忆,至今不忘。我觉得吃的是天下最美味的佳肴,胜过任何豪华筵席,因为这是我自己劳动做出来的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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